薛晋鹏大声应诺,转身就要下城点兵。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名少女的呼喊,把眼看去,武破虏为之一震,就连薛晋鹏也止住了脚步。
城墙上的将士们被喊声吸引,全望过去,只见城门口的一架马车上,一名白衣少女盈盈立在车顶,泪流满面地向人群里喊话。
“乡亲们!你们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我是真的知道!因为我心里也是一样难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大家的汗水与心血,都是我们用双手创造出来的,我,也舍不得走啊……”
“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必须走,马上走,片刻不能耽误!……鞑子就要来了,他们会夺走一切,还会杀死我们……你们看看城墙上,看见了吗?那是我们最英勇的战士,他们将走在我们的最后,哪怕还有一个人没走,哪怕他们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们也不会离开险地。为的,就是保护我们!”
“乡亲们,放下你们手中没用的东西吧,无论它多么宝贵,也比不上将士们的生命啊!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将士们为之多流哪怕一滴血!我在这里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损失将得到补偿,你们的牺牲会被永远铭记,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会再度拥有,一切都有希望!”
“乡亲们,我恳求你们,起来,出发,跟上前面的队伍,别让我们的战士白白流血!我,会一直看着你们,直到最后一个人!——乡亲们,快走吧!求你们啦!”
女孩在车顶跪了下来,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她的身份非同小可。这一跪,人群沉默了,一起望着车顶弱不禁风的少女,没人说话,却也没人再哭喊。城墙上的将士们肃立不动,却个个红了眼眶。
沉默维持了片刻,突然,一位老妇人挥起拐杖,将一名年轻人手上的箱笼狠狠击落,“儿啊!走!——咱们上路!”年轻人微一愣神,梦醒般狠抽自己一巴掌,大声应道:“是了娘,儿子扶着您,咱这就走!”
一个又一个人,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放下了大包小包,搀起了老弱妇孺,迈开坚定的步伐向城门外走去。人群终于又再次动了起来。
马车旁,姜霓裳和铃儿呆立原地,抬头痴望眼前的女孩。她们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她,真的是明月吗?这个胆小懦弱,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小明月,竟会有如此胆量,如此担当,如此……让她们仰望!
错了,都错了,大错特错!这个姑娘,外表朴实柔弱,性格温吞怯懦,可骨子里却藏着某些更深的东西,一旦寻找到钥匙,破开心灵的壁障,她将爆发出无比的勇气。
陆博超跃上车顶,将少女扶起,她却不肯下去,“殿下不在,我要替他安抚百姓!月儿……是个没本事的姑娘,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女孩的话语低沉而坚决,亲兵队长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屈下了右膝。铁打的汉子,居然哽咽起来,“夫人,这绝不是……微不足道的……”
淡淡晨辉下,迈出城门的每一名百姓,都望着上方流泪微笑的美丽少女,经过她面前时,自觉的躬身行礼,带着她晶莹的眼泪和温暖的笑意踏上未知的旅程。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二,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随着朝阳愈升愈高,化作一轮烈日,洒下灿灿金光万分毒辣。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女孩就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汗透裙裳,渗入足底,印出大片水迹。
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的小脸上,浮尘满面,香汗珠连,略带些婴儿肥的桃腮丝丝轻颤,咬紧牙关的磨齿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博超看得呆了,那分明是小孩子发脾气时才特有的倔强神情,偏又如此美丽,如此圣洁。
将士们也凝视着她,紧握兵刃的手掌褪去了血色,胸膛里却燃起了一丛熊熊烈火。对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夫人。可是在这一刻,这些默默无言的热血健儿,脑海里满是同一个念头——愿为之战!甘为之死!
城墙上的武破虏和薛晋鹏,马车旁的姜霓裳和铃儿,他们惊愕的彼此对视,在同一瞬间明悟——看错了!真真是看错了!能让殿下喜欢的人儿,又有哪个简单了?
※※※
白日过去,又近黄昏。荆南军的进军速度并不太快,因为谨慎。这并不奇怪,荆北军的前车覆辙就在眼前,由不得狄军不小心。
行至卧龙岗以西十里处,荆南督帅忽兰多认真听取了斥候的侦查报告:卧龙岗城高墙厚,红巾军严阵以待。于是,他下令停止前进,安营扎寨。
五万大军要在山中宿营,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营盘纵横一里,可伐木清场的范围却要直径二里以上。这多出来的一里地,是作为隔火带来用的。这是荆北军五万将士的冤魂,用性命言传身教的宝贵经验。
虽然有整整五万健壮劳力一齐动手,山林巨木却也不是好相与的,直至营寨成型,足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待到炊烟升起,已是戌初之时,天色也已暗了下来。
卧龙岗的城墙上,武破虏与薛晋鹏眺望着远处道道炊烟,数了半晌,两人同时叹道:“果然有五万之众……”两人同时一愣,却又再次异口同声道:“幸好有我等断后……”这一下,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这种默契的感觉,十分难得却也十分美妙。
这俩人,在红巾军中都是以性格孤僻着称的,除了同事共主之谊,从来都没有朋友。可是命运的安排下,这样两位孤臣独夫,却要一起战死于此,这样的巧合,这样同生共死的机缘,却让他们彼此敞开了心扉。
武破虏身为主将,大可不必自留死地,若随民众一起撤离,谁也不会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什么。可是,他没有走,他留下来了……
薛晋鹏忽觉心中一激,还有最后一天好活,他也懒得再算军职高低,大声道:“武破虏!你他妈是条汉子!我们从前看错你了,今儿个我代表弟兄们,给你赔不是啦!”说着便是深深一鞠。两侧守墙兵士也同时侧过身子,柱枪半跪,齐呼:“参赞大人高义!”
男子汉的眼睛,揉不进半粒沙子,男子汉的心,却也来不得半点含糊。
突然间得到三千个男子汉的承认,武破虏如遭雷殛,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这种发自内心的尊重与认同,对他这个混血儿来说,实在太过稀有了,也太过宝贵了,哪怕地位再高,权势再大,这种殊荣也是万难奢求的。
他不由得红了眼眶,冰封多年的心障裂出老大一条缝隙。良久他才平复下来,缓缓道:“愿与诸君同生共死!”
三千死士纵声高喊:“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同生共死!”三遍一过,放声大笑。这笑声,如龙吟,似虎啸,直入长空,响彻云霄,当真是壮怀激烈,豪情百丈。
这时,一名队正走近身边,递上一封信札,“院长,这是武副院长命我转交给您的。”
武破虏抬眼一看,此人是卧龙学府第一届毕业生,第一批也是目前唯一一批,进入军队的学院派基层军官,他们这一批人数很少,只有三十五人,年纪也很轻,平均不到二十岁,可是经过三年军事理论学习和强化训练,除了经验不足外,各项素质确实已经胜任了岗位,甚至有些方面更要胜过野路子出身的前辈。
接过了信札,武破虏心中波澜骤起,大感安慰,丫头到底还是心疼老爹的!可拆开了一看,顿时头大眼晕,双手发颤,连声叫道:“这丫头!这丫头!……晋鹏!快!快!集合部队!准备出击!”回过头又喊道:“疾风!”
角落的阴影中倏地窜出一个人来,无声抱拳。包括薛晋鹏在内,众人吓了一跳,这人一身深灰色劲装短打,鬼脸蒙面,躲在影子里像是融进去了一样,事先竟是谁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疾风不是人名,而是代号,指的是随风堂最精锐的一群刺客。相比细雨堂大江南北上万的细作密探来说,这伙人的人数极少,仅有一百五十人,但却个个身怀绝技,都是高来高去的好手。其中的一百人随在刘枫身边,剩下的五十个却归武破虏调遣。
武破虏咬牙切齿地命道:“全体出动!给你一个时辰,将城外的探哨斥候清除干净!一号,你给我听仔细了!一个不漏,记你首功!漏了一个,提头来见!”
那人脚不动,腿不屈,却拔身而起,一个鹞子翻身,滚着筋斗落下城墙,声音传来时人已远在数丈之外,“大人敬候佳音!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