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儿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是我,这怎么可能?”她从未想过自己在明哲心里能有这么高的地位,甚至足以与鸢儿比肩。
明哲觉得韵儿这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很是不合理,“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是我妹,作为兄长,我守在妹妹身边,这不是很正常么?有什么可惊讶的?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当年他告别师门,回到家中,便一直守在韵儿身边,直至京都风云之变,上官氏覆灭,他不得已与韵儿分开。
“不对!”韵儿还是不相信明哲的话,“在你心里,一直都是把鸢儿放在第一位的,你怎么可能会在乎我?你对我一直都是爱搭不理的,无时无刻不在跟我拌嘴,你哪里对我好过?”直到现在,韵儿心里还是有怨气,若非明哲故意气她,她也不会这样对明哲。明哲也没想到,韵儿居然还对以前的那些事耿耿于怀,相爱相恨记得那么清楚。
“我说韵儿,别这么小气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何必记得那么清呢?咱们应该看开一点,把格局打开,你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时候我身边除了你还有谁?”
明哲不这样说还好,一提起这事,韵儿就来气,嘟着个小嘴,脸上写满了不悦,“你明知我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身边有过哪些人,我怎么知道!我看你就是成心愚弄我!”
明哲拍了下脑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忽然想起来,韵儿记忆还没恢复,她现在知道的那些,还是自己跟她说的,如今的她就像一张什么也没有写的白纸,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我的问题,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话说回来,韵儿,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他跟韵儿坦白身份的时候,韵儿先是惊讶,而后便接受了,看起来很是自然,这说明至少她还有一点印象,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容易便接受了明哲。
“印象嘛,确实不太深,但有些刻骨铭心的话,总是能隐隐约约想起——你是一道风景,一道只属于我的风景,我追着你,在幽暗的小河旁,在夕阳的黄昏下,在绝美的凄柔里,拉着你的衣袂,不回头,不后悔。一抹微笑、一个手势、一张侧脸、一句话语,倾听了岁月,忘怀了时光,那些年,只属于我们的难舍难分……你自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可时过境迁,你已不复醒。我不需要其他的风景,不想看到陌生的世界,不愿倾听他人的话语,当幻想支离破碎时,我只想依靠寂寞的你,寂寞的你任我数过无数寂寞的悲痛。于是风轻柔地在指间流逝,吹干相思的眼泪,我默默依赖着你,看着陌生的世界,熟悉的风景却已不在心头。此刻你的后背便是我唯一的风景,消弭了我的不安。夏风带着云滚烫的泪,在夕阳下漂浮戏耍,树梢枝头,被云的泪打黄了枯叶几片,落泪的云还缅怀曾经,从不曾忘记我们的曾经,任何都不能抢走你,诗瑶不行,泠然不行,你是属于我的过去,也是属于我的未来……”这些话都是她说过的,直至今日,明哲依旧记忆犹新,心中五味杂陈,千般思绪,一时之间涌上心头,不知所措。他希望韵儿想起过往,却又不希望她想起过去的事,过去她受到的伤痛,已经远远大于她能承受的极限,与其想起那些伤心事,倒不如忘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按理说,你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说了有些刻骨铭心的事,无论过去多久,时间也不能抹去痕迹。这件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已镌刻在我的脑海中,这是小穹的愿望,她希望能有人为她实现这个愿望,而那个人说的便是你吧!悠远的天空,在苍穹的尽头;时间的旧迹,缅怀着曾经。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小穹,也没有那段记忆,不过我猜她应该很伤心吧!因为她希望为她实现愿望的人,却放不下世俗的伦理纲常,他害怕世人异样的目光,我说的对吧,凌云?”韵儿话锋直指明哲。她虽然没了过去的记忆,但不代表她连感情也没了,记忆能被抹去,但那种失望的伤感,是刻在骨子里的,韵儿此刻便体会到这种感受,如同当年小穹感受到的那般。
“你若觉得是,那便是吧!”明哲不想争辩什么,过去的事已经注定,他又何必白费口舌之力为自己辩解呢?他背着韵儿往乐坊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韵儿也没再问什么,她很清楚明哲的性子,他若是想说,即便自己什么也不问,他也会说的;他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此刻天空中飘起了朦胧细雨,先前还繁华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冷清下来。带伞的人慢慢悠悠走在街上,望着那些没带伞的人被雨淋湿,用衣袖盖住头,慌忙逃窜;街上的摊贩也赶忙收摊,躲到一旁的屋檐下避雨,他们也没料到原本祥和的夜晚竟成了这般。酒楼中的客人倒不受任何影响,依旧把酒言欢,举杯划拳,好生快活!淇泮乐坊的客人亦是如此,听着小曲,看着美人,几杯清酒下肚,似醉非醉的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色之间,岂不快哉!
到了乐坊门口,明哲放下韵儿,但他并不急着进去,“韵儿,你先去找叶梦然,我还有一些事需要去解决,等会儿我再来找你们!”
韵儿面无表情地望着明哲,“你要去做什么?莫非是恋恋不忘,想去找你的小师妹?”
“韵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真的是去做正事!你先去找叶梦然,等我解决完,自会来找你们,我向你保证!”明哲看起来很急迫的样子。
“信你可以,但你得告诉我是什么事?”
明哲来不及跟她解释太多,挽住她的细腰,拥她入怀,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面对明哲突如其来的举动,韵儿呆住了,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画面,直至一片空白。她的小脸上升起一抹烟霞,双手不知觉地抱住明哲,明明一路上她都在生明哲的闷气,为何此时此刻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愤怒?明明他做的很过分,为何此时此刻一切都释然了?这还是她自己吗?
明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等我回来!”他松开韵儿,将残虹剑和寸光一并交给了她,仅带着龙渊剑,转身离去,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傻傻发愣。她虽然不知道明哲是去做什么,但想来应该是件大事,因为不喜佩剑的他,竟然带上了龙渊剑。
不等明哲,韵儿先一步踏入乐坊!这里确实很热闹,悦耳的琴声回荡于整个乐坊,那些坐在台下听曲的客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摇晃手中的酒杯,望着台上蒙着面纱的琴师,自顾自地欣赏乐曲,同时也在欣赏美人。
韵儿可没那闲工夫听曲,她还有正事要忙。在醉春楼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叶梦然的卧底身份。明哲叫自己去找她,应该是想拦住她,从她口中套出有关听雨阁的情报。不过韵儿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秣房对于背叛者从不姑息,既然叶梦然是听雨阁的人,为何顾清寒要把她送回乐坊,这不等同于推她入火坑吗?顾清寒留下了叶幽然,却放弃了叶梦然,难不成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不然白顾清寒为何要这样做?此事明哲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但在去往乐坊的这一路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茅塞顿开,明白了顾清寒为何要这么做。
一个丫鬟走了过来,“您便是韵儿小姐吧?梦然姑娘有请您到楼上一叙!”
“梦然姑娘知道我要来?”韵儿有些诧异。
丫鬟点点头,“梦然姑娘知道韵儿小姐一定会来,差我在此候着,若是韵儿小姐到了,便带您去找她。”
韵儿皱紧眉头,叶梦然不想着如何逃跑,竟然还在这儿等她,这不是坐以待毙吗?她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那她留下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如此反常的举动,莫非此事的背后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韵儿实在想不明白,或许只有见了叶梦然,一切的谜团才会揭开。韵儿跟着丫鬟往楼上去,她也想看看叶梦然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走到门前,丫鬟敲了敲门,“梦然姑娘,韵儿小姐到了!”
“带她进来吧!”屋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韵儿很清楚,这就是叶梦然的声音。
丫鬟推开房门,恭敬道:“韵儿小姐里面请!”
韵儿略有迟疑,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还是进去了。
房间内的布局与昨日她在画舫上看到的不能说毫不相干,简直是一模一样,画舫上的布局估计就是从这里搬过去的,不然怎会如此相似?在这样的环境下,韵儿放松了几分,或许是因为熟悉的缘故,没有刚才那么紧张。
“韵儿小姐请坐!”叶梦然坐于窗边,窗外雨声淅淅,纤细的玉指拨动着琴弦,一曲清扬婉转的琴音回荡于屋内。
独倚危楼望江口,梨花带雨下苹洲。杯及唇齿尚未饮,暗暗听闻琴瑟音。
寻声切切上楼去,未见有人坐听曲。诧使我异未醒兮,琴瑟声停倩影起。
举头望去屏中影,似目相对语竟凝。移步相近邀相见,却闻泣泣暗中怨。
小女本自淇水人,家住孤村不近城。及笄嫁作邻家妇,本愿伴君永相助。
岂知天公不如意,夫竟颠疾闹别离。纵身一跃淇水河,尚在人间两情隔。
舅姑于我扫门去,无奈漂泊随处流。尚且幼时学琴成,故而至此琴瑟人。
我闻琴瑟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何愁绪多悲恨。
孤身此去必经年,荒野寒暑换红颜。过往俗事散云烟,十寸光阴换一钱。
只愿身在山水间,耳不闻恶语闲言。泣泪举头问苍天,何时得以赴黄泉。
今日闻卿琴瑟语,使我感言良久郁。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梨花雨。
此景使我多悲欢,举杯欲饮却无弦。窗外雨声淅淅沥,何似人间多情离。
琴声毕,情难尽,一曲衷肠何人知,几番悲情诉已迟,这是她一生的写照,有悲有喜,有合有离,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应该过得很幸福。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她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因爱生恨,因恨生爱,走到如今这一步,何尝不是她咎由自取?弹琴的是她,听琴的是她,爱的是他,恨的是他,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珍惜身边之人,莫让一场误会毁掉自己的一生,一错再错,抱憾终身……”这是叶梦然送给韵儿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与韵儿的最后一句话。
韵儿走在楼梯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场大梦。叶梦然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想通了一切,才发现执着多年的仇恨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那她所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一错再错,抱憾终身,这便是她倾尽一生悟出的道理,可悲可叹矣!
房间之中,叶梦然手指按于琴弦之上,整衣敛容,“你确定不走吗?留下来陪着我,与你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反倒丢了性命,这不值得!”
叶幽然从门帘之后走了出来,望着叶梦然,莞尔一笑,“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李义山为天下而辜负了你,我可不想成为他,纵使不能在一起,也望相守一生。万物有界,爱恨无由。最可怕之物,非妖魔鬼怪,而是绝望中恋人的背叛之笑。况天地之间,五湖四海,知己几人,得遇伊人,吾幸甚矣!”
闻言,叶梦然也没有再说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翌日清晨,天色昏暗,不见阳光,天空中飘着朦胧细雨,街上的行人都打着伞,往日里的小贩今日却不见了踪影,人来人往的街道,今日也显得冷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雨水沿着屋檐落下,滴在石板路上,淅淅沥沥。街旁的商铺照常营业,但由于今日的天气,街上的行人很少,进店的客人自然也少,门店看上去冷冷清清,没什么生意。
酒楼还未到正式营业的时候,客人自然也没多少。和酒楼一样,乐坊也还没到营业的时间,显得格外冷清。但到了晚上,一切都不一样了,除开岸边画舫,这里便是整个应天府最热闹的地方,酒楼里的客人都不一定有这儿的人多。他们大都是慕名而来,想见一见传闻中的叶梦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胚子,竟惹得这么多人赞不绝口,使劲夸她。可惜的是,他们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昨夜的一场大火,震惊了所有人,这件事不胫而走,很快在应天府内流传开,大家都在叹息,为何这场大火会发生在淇泮乐坊,而且还是梦然姑娘的房间。若是天干物燥倒还好说,偏偏昨夜飘着朦胧细雨,大火只烧毁了梦然姑娘的房间,连同旁边的几间屋子,看上去淇泮乐坊没有多大损失,但令人悲伤的是,这场大火带走了叶梦然。昨夜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救火,所幸天公如意,大火很快便被扑灭了,但梦然姑娘却没能从房间中走出来,她的遗体化作青烟,随风而逝。叶梦然什么也没留下,李义山送给她的“锦瑟”之琴,也在大火中化作灰烬。
韵儿没想到,她与叶梦然见面,竟是离别前的最后一面。叶梦然为她弹奏了一首曲子,倾诉了自己的一生,并送给她一句话和一样东西。从昨夜到现在,韵儿一直在思考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恍惚间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明哲,似乎明白了叶梦然的意思。
明哲和韵儿此行来应天府的目的已经达成,是时候该离去了。昨夜他们见了叶梦然最后一面,但不是同时见的,明哲先去解决了一些事,回到乐坊的时候,韵儿正巧从叶梦然的房间里出来,但明哲没有打搅她,而是偷偷去见了叶梦然一面。
“你确定不走?”
“走与不走,岂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叶梦然泯然一笑,“棋局已成,你我皆为弃子,虽千载万劫,亦不可逆转。”
“或许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背叛听雨阁,加入秣房?我已经做过一次叛徒,你就不怕我再一次背叛秣房?”叶梦然知晓明哲的意思,不过她已经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不想再理那些琐事,原本她活下去是为了报仇,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她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世上无后悔药,你可想好了?”明哲再问最后一遍。
“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后悔的余地吗?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要弥补,想要还清,可到最后你发现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有些事是上天注定的,你不情愿也没有任何办法。我不是阁主,没有她那般的执着,以前我不明白阁主为何如此执念一人,直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代我向阁主说一句,此生得遇阁主,梦然不悔矣!”
话说到这份上,明哲知道他已经劝不了叶梦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什么,便祝你们鹣鲽情深,百无禁忌!”这话不仅是说给叶梦然听的,也是说给帘后的叶幽然。
明哲走到门边,叶梦然说了最后一句话:“照顾好阁主,莫让她再一次失望了!”
明哲稍作停留,迟疑了一会儿,推开房门,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