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三虽然混账,却不是个缺心眼,自然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打发了姜老三,老僧跟那男孩才挨桌子坐下,看上去病恹恹的男孩把尚未缓过神来的女孩拽到一旁按在长条凳上,从背上的小包袱里拿出个瓷瓶,又扯了根布条,将瓶子里不知名目的药膏倒在布条上,往她两条胳膊上擦拭。
起初,小丫头还缩了缩手,有些抗拒,后来确定已经脱离了虎口,又见眼前人实在是出于好心,便不再抵触。
那老头骂骂咧咧收拾了摔倒的桌椅,又去后面做了两碗面来。
老僧跟男孩吃过面就在老头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离去时顺便带上了小女孩,起初,老僧是不同意的,他一个老和尚,带着个女娃娃上路,总是诸多不方便,原本打算托付给老头,老头也欢喜得紧,只是小双哭着喊着要回家,老头说自己大半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加上男孩也在一旁央求,老僧这才答应带她回洛阳,好在也是顺路。
带了两个孩子上路,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洛阳城,找到李秀才家的时候,见大门四开,院子里破败潦倒,哪里还有人在,找了左近的邻家打问,才知道李氏早就吊死,李秀才疯疯癫癫不知去了何处。
临街的小饭馆里,小双坐在桌子前怔怔对着一碗素面发呆,眼睛又红又肿,旁边男孩夹了青菜给她放到碗里,她依旧不吃不喝,老僧微微摇头,叹一声可怜的孩子。
吃过了饭,老僧旧事重提:“孩子,你家里可还有别的亲戚朋友,真的一个也记不起来吗?”
李秀才是家里的独苗,李氏也是个独女,又偏巧两家老人死的一个不剩,实在是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都没有,真要攀亲带故,出五服以外倒也能摘出几个,可俗话说人走茶凉,李秀才一死,谁肯无利起早收留这么个丫头片子呢。
小双就想起那给她偷偷卧了个鸡蛋在阳春面里的老头,只是山长水远,她一个人怕是走不到华山脚下就早早饿死在荒山野岭。
男孩名叫陆然,本是老僧从死人堆里捡了回来,西北大旱,饿死百姓无数,老僧把命悬一线的陆然从鬼门关拉回来,收了他做徒弟,正要回少林,哪想到会有这一番波折。
陆然跟这名叫小双的丫头很是投缘,大约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吧,当下恳求老僧再收个女徒弟,把她也带回少林,可把老和尚吓得不轻,连连摇头,嵩山少林千年古刹,从来不收女弟子,这规矩可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上,只是这孩子着实可怜,问她有何打算,小双便提到了华山脚下的老头。
老僧不禁皱眉,原本他这个辈分,轻易是不会下山的,就为了要出来寻个可以接他衣钵的徒弟,这才下山游历,但他自知大限将至,无奈带了陆然踏上归程,本就不知还能不能撑到回寺,可佛家讲究缘法,既然遇到了,便没有送佛不送到西的道理,老和尚长诵佛号,还是点了头,只不过先就近把陆然送去了少林,谁知道连日来强提一口气的老僧一回少林,当即油尽灯枯,圆寂了。
如此一来,那小双就只在后山,让和尚帮着搭建了草庐安心住下来。
姚芝将一碗面吃完,铺子里的食客有来有去,仍旧没几个人,她留下两个铜板,起身离去。
铺子里掌勺的老头端了两碗面过来放在独臂妇人跟前,那女孩眼巴巴瞅着,老头却没离开,就在一旁坐了。
“你来得挺早。”老头说。
“情势危急,我不得不早些出发,咱们今日便去吗?”妇人回道。
“不急,铁指神尼尚未抵达,咱们还需等些日子。”
“我能等,可五羊城恐怕等不得,去得晚了,只能给他们收尸。”
“等不得也得等,咱们二人去了,也不济事,至少神尼到了,此时才有一些把握。”
“那就再等一等,还有,这孩子不能跟着我去冒险,我得将她托付出去。\\\"
“你若早来一日就好了,昨天有个少林的老和尚路过,我看他也是找衣钵传人的,但是这里还有一个被拐的女娃子,一并让他带了去。”
“那群和尚虽说大事指望不上,照看个人倒还不难,可惜了,竟然错过。”
“也无妨,就让孩子在我这铺子里先待着,咱们若能活命,自然回来寻她,若是活不了,我把这铺子还有金银留下,也够她一人过活,这镇子上没有歹人,尽可放心。”
江南的雨,像蜘蛛织就的一张大网,外人来看情意绵绵,画船香伞,最是迷人的柔情处,可真要是过起日子来,每日里湿漉漉的,也颇为烦恼。
天色黑沉下来,烟雨朦胧淅沥,少年将檐下的一排衣裳从竹竿上挑落下来,收进屋里去。屋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凌风,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来。”
“还早呢,师父,天都没黑透。”那被唤作凌风的少年收好了衣裳,闪身进了南面的小屋内,久久没再传来老者的声音,倒是凌风在小屋里不知做些什么,乒乓作响,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外面已经完全入夜。
这座三间房的小院,在镇子的偏西头,很不起眼,尤其入夜之后,远近的灯烛或明或暗,次第闪烁起来,这座小院就更不起眼了。
寂静的夜里偶有几声犬吠,随即陷入更深的寂静,这时候,几下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一声木窗被推开的吱呀轻响,凌风从墙上摘下一条短棒来,轻声轻脚探出去。
师父房间的窗子大开着,远远看见有个人影立在屋中,只是静静立着,良久没有声音,凌风试探着靠拢过去,离着不甚多远,忽然一道亮光奔自己脑门飞来,电光火石之间,似乎已然来不及躲避,哎哟一声早已吓得不知如何应对,谁知道半空里打了个脆响,那道光便不见了。
空气里有沁人的香味,即便是雨夜,依旧冲进人的心脾,凌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听屋里师父的声音响起:“三师兄,一别多年,脾气还是这样冷,他不过是个孩子,何必下此狠手。”
“孩子?我进来也有一会了,可不见这孩子过来叫我一声‘三师伯’”,那黑影冷冷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活人的味道,无喜无悲,仿若地狱里冲出来的鬼魂。
真是个疯子,连面都没照,我知道你是哪根葱,还嫌弃我不叫师伯,凌风心里暗自诋毁这黑影,却听自己的师父又道:“师兄,我早已不再是江湖人,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黑影仰天大笑:“真是笑话,堂堂紫箫侯,当年叱咤江湖何等的风光,雍王府的座上宾,怎么,我的好师弟,难道是胤禛把你赶出来了?”
“当年的事我已不想多说,既然已经退出江湖,那些事便与我无关了。”
“与你无关?说得轻巧,陆辰,我可告诉你,自从当年你背叛七绝投靠了雍王府,咱们哥几个就早已是生死仇敌,你躲了这几年,我们找了你几年,今日便做个了断。”
“师兄,你难道还是放不下吗?”
“放下?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有什么资格劝我放下?”
“唉,当初若不是师父执迷不悟……”
老者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破空声打断,随后是暗器刺入木头里发出的“嘟嘟嘟”的声响。
凌风想要进去帮忙,却听见一声断喝。
“老实待在外面。”这是师父的声音,沧桑而稳重,带着对徒弟的关心。
“可惜我的暗器没有老四的功力……”黑影的声音明显弱了几分,似乎是受了伤,但凌风没有得到师父的允准,依旧不敢闯进去,不多时又听见师父的声音响起。
“师兄的暗器也算不错,可惜内功不够,且缺点准头,论起来,三师兄在七绝里,还是以追踪寻影的本事让人佩服。”
“师弟,好记性,还知道为兄的追踪术……”
那黑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终至于没了声息,房间里重又陷入寂静,仿若这烟雨中的夜,看不到边际。
良久,传出来一声叹息:“凌风,回去睡吧,这里没你的事,明早还是要早起。”
凌风再见到师父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一早停了雨,太阳却躲在云后面,时不时露个脸,随即又躲开。
师父的屋里有残留的血腥味,但除却墙上三三两两奇形怪状的暗器和地上躺着的一个黑衣人,倒也并不凌乱,师父还是那个师父,瘦削高挑的身子,棱角分明的面庞,剑眉星目,半白的头发和淡淡的胡茬,尽管额头上许多的皱纹,但这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依旧给人以“美男子”的第一印象,唯有时不时的几声咳嗽告诉别人,他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凌风感到异常的是师父的眼睛,竟格外的明亮,往日里藏在眼角的失落、浑浊一扫而净,并且,师父换了一身淡紫的衣裳,简单却不失华丽,这样的师父,与往日里那个病怏怏的老头可谓天壤之别了。
“吃早点吧。”师父说着话,先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了,桌子上有两碗热粥,一碟咸菜,几个白水蛋。
凌风坐在师父对面,身后是依旧黑布蒙面的那具死尸,空气里的血腥味让他一阵阵作呕,但看师父,一脸风轻云淡,慢吞吞吃下了一碗粥,自己只得也吞了几口,直到实在咽不下去,嘴里的话都到了唇边,始终也没敢问出口。
“吃完了?”师父问。
凌风点头。
“拿上这个盒子,陪我去琵琶庵。”
凌风的目光落在窗前茶桌上的一个木盒上,那木盒笨拙粗糙得很,像是两块烂木头挖空了,硬扣在一起,长长的,一头宽一头窄,还有些积年的老灰,抱在身上之前,凌风很是费了一阵工夫来擦拭,随后跟在师父屁股后面出了门,往镇子西面的小孤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