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师从百宝袋中取出一粒赤红色的莲子,目中颇有心疼的意味,瞅一眼常海的脸色,鉴于当下情形,还是忍痛将莲子塞入杨欢口中,只片刻工夫,杨欢的头发开始脱落,脑袋上长出一朵圣洁的莲花,莲花如碗大,纯白无瑕,却似乎是依靠杨欢一身精血所衍生出来,仿佛只是那么一瞬,杨欢浑身气血枯败消散,只余下骷髅似的皮包骨头坐在原地,煞是骇人,莲花生长的过程说短也不短,足有半刻钟,杨欢丝毫没有流露过痛苦的神情,反而自始至终很是坦然平静,到死都没有挪动一下身子,这令周围的护卫们心中胆寒,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头上,而此时周遭空气里已经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味,莲花散出层层虚影弥漫开去,与千木阵渐渐融合,那些紫色圆柱缓缓消融,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消失殆尽,黑大师脸上颇为疲惫,掏出一粒黑乎乎丹药吞下去,就地打坐。
华服少年常海让跟着的那些仆从护卫将李府翻了一遍,确保再无一个活口遗留,回来时那个褐袍壮汉道:“李三槐夫妇在后头的小楼,属下赶去的时候已经死透了,府中共有仆从丫鬟一十六人,尽皆灭口,只是不见方才那用符篆的少年。”
“可曾找到李三槐的独女?”秦思远提醒道。
褐袍壮汉目光微动,回道:“不曾。”
常海点头,随即看向打坐的黑大师。
“大师,本公子此次南行是为朝廷宣旨,至于旁的事,我不希望被人知晓,那人跟本公子照了面,我希望黑大师能帮本公子料理干净。”
黑大师睁开双眼,眼中恢复了一些精神,站起来应承道:“贝子放心,小僧定要送那二人往登极乐。”
常海又嘱咐其余人:“你等都跟着黑大师去吧,本公子在此等候。”
“少主,属下还是留下来,您身边一个人不留,属下不太放心。”那褐袍壮汉说道,作为常海手下护卫的首领,他担负着保护主子安危的重任。
“周义统领且放宽心,老夫在此,定保贝子周全。”
周义心中不悦,面上却未露丝毫,抬头看一眼常海,见他并未反驳,也没有更改主意的打算,便躬身施礼。
借着纱窗透进来的阳光,常海把那锦盒拿出来仔细端详,一尾游鱼在水晶球一般的珠子里缓缓而动,如此神奇的东西只有存在于传说中的东海鲛人族,时至今日,鲛珠现世,但活着的鲛人,从没听人提起过,只是传闻这鲛珠神秘异常有种种玄妙,此刻托在手中,却除了新奇一些,也并没察觉有何神异。
常海觉得自己还是见识不够,或许黑大师这种修行之人会知道一些,左右不过是多等些时候,黑大师毕竟是云门宗高足,他可不信那乡野小子有用之不尽的符篆。
黑大师在追踪一事上确有独到之处,他率先出了炎阳寨,一路走走停停追到官道,眼见尘土喧嚣,路上人马轨迹错综叠乱,但凭着他对那乡野小子身上气息的追寻,此人定是来过此处,说不得便已经骑马远走了,那就不太好办。细加思量,他掏出一根引路香,在道旁拜了拜,点燃了,那股青烟先是直直升高,后来忽的向后折去,正指着开封城方向,黑大师面色一喜,心中暗道好个狡猾的小辈。
日头西斜,官道上人马尚有不少,山道上却罕有人迹,倦鸟归林,农人们也都早早归家,乡野间只有淡淡的薄雾,给夕阳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林方墨跟李碧云站在一棵环抱粗细梧桐树下喘息片刻,眼见城门遥遥在望,距离开封城不过四五里路,心中略定,这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追上,虽然怀里还有几张符篆,但他并不太能善加利用,万一符篆用尽,自己可就得任人宰割了。
喘过这口气,林方墨对着李碧云道:“李姑娘,咱们趁着天亮赶紧进城,找个客栈躲几天,之后咱们再商量何去何从。”
李碧云此刻惊魂未定,尚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伤里头,只是点头。
林方墨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自己脑袋,喊道:“糟了,光顾着逃命,包袱还在贵府上,我此刻身上一个铜板也无,李姑娘,你身上可带着盘缠吗?”
李碧云只顾将双目哭得通红。
“李姑娘。”林方墨又喊了几声,伸手按在她肩上摇晃两下,正思索着要不要再给她一巴掌。,
“嗯?什么盘缠?”
李碧云终于回过神来,林方墨稍稍松口气,随即又苦恼起来:“我没钱了,咱们进了城可该去哪里借宿呢?”
“我也不曾带着金银,以往出门,包裹盘缠都是秦伯打理张罗,我从不过问这些的。”
林方墨低声叹息,还秦伯呢,你怕是不知道你那秦伯的真面目,要是知道了,又该哭起来没完了。
林方墨琢磨着要不要将先前在花厅里的所见,以及自己是被秦伯捉住这些事告诉她,忽见李碧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摸出一根指长的金针,抬手打向头顶,随后便听一声喝骂。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兔崽子,偷袭你家老子。”随着声音响起,从头顶茂密的树冠里飘身落下一个瘦麻杆一样的汉子。
“是你!”那汉子与林方墨异口同声,语气里都带着几分意外。
那人正是当初在渡船上遇见的王氏双英之一,内中叫作王鹏的。
王鹏不顾林方墨的惊讶,转而质问李碧云:“兀那丫头,你平白无故怎的暗算于俺,幸亏老子睡得不沉,要不然这一世英名岂不是要葬送在你这根小小的绣花针上?”他一边嚷嚷一边将金针夹在手指之间举得高高的,以做证据。
“你不是埋伏在这里的?”李碧云有些心虚。
“埋伏?就凭你们两个,老子挥挥手就能打发,值当的打埋伏?”王鹏一脸不屑,仿佛埋伏他二人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
“那你为何躲在人头顶上?”
“老子喜欢在树上睡觉,怎的,碍着你们何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咦,不对,骂你们是狗不要紧,咱可不能当耗子。”
眼见他说话颠三倒四,李碧云虽想反驳,但一来自己确实理亏,二来此刻逃命要紧,看一眼林方墨,那小子也是一脸着急。
“既然是误会,所幸好汉不曾受伤,可否放我二人离去?”林方墨开口询问。
“你自去便是,老子又不曾拦着你们。”王鹏道。
林方墨面上一喜,李碧云也放下心来,俩人就要越过王鹏奔开封城而去。
“小辈,要往哪里去?”突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得林李二人面色大变,这声音可不陌生,正是先前被困在千木阵中的黑大师,转脸看去,黑大师身旁跟着那一群护卫,只是不见华服少年。
骤临大敌,林方墨忙掏出一张紫符持在身前,那黑大师眼角抽了抽,若不是这几张该死的神霄符篆,他堂堂云门宗四代首席大弟子何至于在常海面前屡次灰头土脸。
黑大师抬手就是一记黑炎,接着双手结印,身前凭空结印,在黑炎之后猛地一推,那黑炎顿时炸开,化成一只黑漆漆的恶虎扑向林方墨,方墨捏着紫符赶忙念咒,可是他心里早已露怯,慌乱中念了两遍都没念对,眼见黑炎所化恶虎扑到面前,李碧云仗剑挡在身前,运起全身劲气灌注剑身横着往前劈出去,那恶虎身躯淡了三分,此时李碧云被一股惊天的劲力撞得横飞出去,撞在树桩上,一时站不起来,而那恶虎余势未尽,林方墨亡魂大冒,心道吾命休矣,却觉一阵恶风扑面,身上并不疼痛,睁眼看时,却见黑大师面色不善,原来是林方墨身上最后一张护身青符救了他一命,林方墨此刻心中早已将当日那位逸龙真人感谢了万千遍,心中感佩莫名,忽然福至心灵将那法咒念对了,抬手往前一甩,紫符化成千木大阵将黑大师再次困住,倒是周围一众护卫原本就特意跟黑大师站得远些,见林方墨举动,纷纷躲开,倒是一个也没困住。
“小辈,有能耐你别用神霄派的符,看你家佛爷不把你打出屎来。”
出家人怎的出口如此粗鄙。林方墨心中鄙夷。
“周统领,这小子交给你们了,贫僧不信他手上符篆用不完。”黑大师放弃抵抗,就坐在阵中等那符篆的效力自行化尽,却将难题抛给周义等人。
“直娘贼,倒打的好算盘。”周义心中不忿,并未反驳,毕竟他们的任务是一样的,就是捉住眼前这俩年轻人,死活不论,但他确实也很为难,黑大师两次被对方的符阵困住,他们这些人虽然是武夫中的好手,可面对那神异的符篆却也有心无力,谁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乡野小子怀里还有没有更多的符。
周义给身旁俩手下使个眼色,让二人先去探探虚实,那一高一矮的俩人颇为不愿,但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持刀的手都有些打颤。
这时,那王鹏却看见宝贝似的盯着林方墨,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你是神霄弟子?”
林方墨不知如何回答,自己虽然用的是神霄派的符,也数次与神霄派的人有所交集,但论起来,自己跟那神霄派可没啥关系,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才能让眼前人信服,王鹏却不管他心中所想,接着道:“不必回答,老子都懂,出门在外谨慎些是对的,不过咱们兄弟可不是那起子小人,听闻神霄掌教逸龙真人乐善好施,素有贤名,既然是他门下徒子徒孙有难处,咱们王氏双英一定要帮帮场子。”王鹏又转向黑大师等人,道,“兀那和尚,这俩娃娃有俺们王氏双英照着,你行个方便吧。”
黑大师气极,索性也不搭理,只是在那里盘膝打坐。
见对方人依旧不打算放弃,王鹏忽的抬头喊道:“老二,别他娘的装睡了,快下来帮忙,这群猴崽子不听劝啊,说不得咱们王氏双英今天要活动活动手脚,给他们长点记性。”
随着王鹏说话,又打树上飘然落下个人来,一样的瘦麻杆一般,面色焦黄,正是王伟。
“娘的,你才是老二,老子是老大。”
眼见二人又要如当日那般争吵不休,林方墨赶忙在一旁提醒:“二位好汉,还是先共同对敌为好。”
“不错,咱们的事容后再说,先打发了这些个猴崽子。”王鹏果断终结先前的争论。
周义隐约觉得在哪听过王氏双英的名头,只是自己常年在贝子府上,江湖事已经不那么灵通,只是觉得眼前这俩人不太好对付,便道:“你还有帮手?”
王鹏不屑的瞥他一眼:“咱们兄弟二人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打你们两个是咱们兄弟二人,打你们十个依旧是咱们兄弟二人,便是面对千军万马,咱们兄弟二人也不惧。”
去他娘的千军万马,真要有千军万马,你俩只有被踩成肉泥的份,周义心中鄙夷,“你二人与这两个小辈相识?”
“以前不相识,现在嘛,算是认识了。”王鹏道。
“既是萍水相逢,我劝二人莫管闲事,别惹了不该惹的人,将来追悔莫及。”
“哟呵,你当咱们兄弟是被吓大的不成,老子今天倒是要看看,能惹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又对林方墨道:“娃娃,不必忧心,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你二人。”他一顿,又道,“还有符吗?多给他来几道。”
林方墨前时听得心中一振,听到后头这句,一时也有些错愕,但他属实没有第三道落木符,只得微微摇头。
“那也不怕,你且退后,看看咱们王氏兄弟的本事。”说着将外衣闪掉,从腰间解下一根蛇骨鞭,再看王伟也是这般,两个人,两条鞭,赫然一股威势荡漾而出。
周义见先前派去试探那二人踟蹰不前,便也顾不得江湖规矩,完成少主交代的任务要紧,招呼众人一拥而上,霎时将四人围在中间,那十余个护卫都是好手,使的是常海府上配发统一制式的长腰刀,唯独周义是一根金灿灿铜棍,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王氏兄弟武艺超群,但在众人围攻之下,又要顾及林李二人,也只勉强打个平手,倒是李碧云抽空打出金针,已有两个护卫伤在她手上,王伟见情形不嘉,抽空一把将林方墨提起来丢向圈外,随即依样再把李碧云丢出去。
“点子硬,你俩还不快跑。”王鹏喝道。
林方墨虽是仓促间被丢了出来,却因王伟使的一股巧劲,他这才得以安稳着地,听见王鹏叫他先跑,当下有些犹豫,虽然留下也是累赘,但对方毕竟是仗义出手,此刻还被困在人群之中,自己先跑了,说不过去,总觉得有愧圣人书训教诲。
王鹏见二人并未离去,心中了然,当即催促:“咱们兄弟不碍事,你们快些去开封城,西城闹市区里找咱们师父,就说他的宝贝徒弟被人欺负了,快些来找场子。”
“你师父?我们也不认识啊。”林方墨高喊。
“你只去西城闹市里找一个杀猪匠郑屠户,便能找到。”
林方墨无暇多想,抽出两张紫符来,一张拍在自己身上,一张拍在李碧云身上,两人身上顿起一阵霞光,一阵风般远去了,王氏兄弟与那些护卫同时愣了片刻,周义一行人只以为又是一座困阵,慌忙要躲,王氏二人却面面相觑,心中暗道:“这小子不地道,怎的身上还有符。”
这却有些错怪林方墨,能困住人的落木符他确实没有了,这两张名为千里符,当日瘟龙道人为了让林方墨答应帮忙,亲手画了十道符,分别是落木符、水魇符、千里符、化瘴符以及护灵符,各有两道,只略微说了说千里符是用来逃命跑路的,至于旁的作何用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并未细说,倒是施符的法咒教得仔细,林方墨一度以为这道人是关得太久把脑子关坏了,尤其当他催动两张千里符之后,心中这个想法更加坚定,因为他已骑虎难下,他可从未想过所谓的千里符催动之后竟然有如神助,比夏日里的飓风还要迅捷,两个人化成两道残影在路上飞驰而过,四五里路,转瞬即至,他一时收手不住,两道风越过城门口盘查的兵卒,直接进了城,早知如此,离开炎阳寨便用上,也不会出现中间这般波折,好在是落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左右无人瞧见,林方墨念动法咒收住身形,俩人堪堪站稳,借接着狂吐不止。
好不容易缓过来,林方墨跟李碧云一路打听到了西城闹市,果真那郑屠户是个极有名气的,稍加打听就找到了郑屠的住处,他每日里只前半日做卖肉的营生,午后便自歇息,雷打不动,此时日头西斜,俩人在一栋毫不起眼的宅院里见到了王氏兄弟口中的郑屠户,是个面相慈善的矮胖老者,一身麻衣,头发花白却茂密,瞅着可不像是杀猪的屠户,倒像个田间种地的和善老翁。
“两位,过午不卖肉,要买肉的话请明日赶早。”郑屠户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摇晃着脑袋开始赶客。
林方墨便将王氏兄弟所交代让师父帮着找回场子的话复述一遍,那老者听了摇头道:“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想办法,老夫可没那闲工夫。”
“您老不怕王家兄弟出事吗?”李碧云在一旁问道。
“出不了事,那俩小子脚底下滑得紧,要说打不过,逃跑还是没问题的。”老者一脸淡然。
却说那王氏兄弟见林方墨开溜,身边没了掣肘,放开手脚,对面那些护卫就有些招架不住,一边倒地开始压着打,不多时众人身上脸上到处是伤,俩人正自得意,忽听一声大喝,忙跳开细瞧,却是黑大师眼见林方墨再次逃走,心下焦急,催动法器开始强行闯阵,那千木阵本就只是一座困镇,没了水魇符的加持,并无丝毫杀机,加上一经催动之后无人御使,黑大师竟然凭借一己之力破阵而出,方才一声大喝便是黑大师破阵出来时一抒心中郁结所发,他出了阵,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就朝王氏兄弟望过来,心中恼恨这两个半路杀出来的麻杆搅了自己的好事,便要联手众护卫一起拿人,王氏见势不妙,御使轻功脚底抹油一般远远逃开了,并不给他出手的机会,黑大师气得在原地跳脚大骂。
周义众人稍稍得以喘息,便来劝黑大师,众人商议,决定先回炎阳寨找常海禀告一声再做决断,毕竟去开封城内拿人多少要顾及人多眼杂,另外周义也有些担心常海的安危,谁料黑大师却执意要立刻动身去开封城。
“眼见那几个人都进了开封城,若不早些追上去,他们趁机跑了,你可知道贝子的脾气。”黑大师翻着白眼。
“贝子那里,我自有分说,不劳大师挂怀。”周义也有些看不上这个所谓的黑大师,带着众人就往回走,撇下黑大师一个站在树下呼呼只喘粗气。
“师兄?你不在京城王府,怎的到了此处?”
忽然树林中走出五个人来,一色的水袖僧袍,明晃晃的脑袋,说话的正是领头一个面相俊秀的和尚,左边眉毛从中间断开,倒更衬得他风姿不凡。
“莫诤师弟,诸位师弟,你们怎的来此,可是下山历练?”
“正是,明光长老下了法旨,着门下三代四代弟子多多下山游历,以增顿悟禅机的机缘,我们几个都是初次下山,便结伴而行,不知师兄在此处所为何事,师弟听闻,师兄在京城贵人府上清修,一边入世一边出世,当真是好佛缘,羡煞我等。”
“哎嗨,那里有师弟所说这般好事,师兄我是劳碌命,跟在贵人身边跑腿罢了。”黑大师当即将今日遭遇讲述一遍,临了还恨恨发誓要报仇雪恨,势必要捉住那个乡野小子。
后来的几个和尚听了,纷纷表示要帮他讨回面子,几人打个商量,当即便结伴往开封城而来。
却说炎阳寨李家花厅,周义离去之前已经着人将此处清理干净,常海坐在长椅上细细打量那颗鲛珠,自始至终也未发觉有何神异,此时过午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驱散了一些阴霾,长海忽然觉得身上有一些冷意,这丝冷意出现得诡异且突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秦思远,随即从他身上感到了强烈浓郁的杀气,这个人要对自己出手,他断定。
“你要杀我?忠心为主?不对,李三槐的金针确实被替换,你若真是他的人,不该如此。”
“贝子何必多问,原本老夫尚为难,不知该在何处动手,如今贝子身边再无他人,此处景致颇佳,又是炎阳城主的家宅,作为贝子的埋骨之所倒也不错。”
“你,你是那边的人?”常海忽然想到了什么。
“常海贝子果真聪慧,可是过慧易夭的道理,贝子难道未曾听过吗?”
“你就吃定了本公子?”
“黑大师不在此处,周统领也将众人都带走了,这可是贝子亲自下的令,嗯?”秦思远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随即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爪,一阵风般扑向常海,“请贝子上路。”
花厅里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箫声,如恶鬼索命,直击心神,秦思远只觉心神一荡,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周义带人返回炎阳寨的时候,花厅里只有常海一脸淡漠坐在长椅上,秦思远倒在地上,身子已经僵硬,他双目圆睁,到死也不愿相信这样的结局。
“少主,属下护卫不力,请少主责罚。”周义赶忙跪在地上请罪。
常海似未听见,只盯着手上那颗珠子发愣,良久,他将珠子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粉碎,内中空空如也,这时才转而对周义道。
“不妨事,都是意料之中,只是可惜被李三槐摆了一道,弄个假珠子。交代你们的事怎么样了,黑大师怎的不在?”
周义脸色一白,将经过讲述一遍,他却不知黑大师的几位师兄弟也到了,尚以为黑大师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他本是云门宗那位带来的,却不好舍了他咱们自己走。”常海喃喃自语一般。
“可是要我等跟上去吗?”周义小心翼翼问询。
“不必,咱们还有更要紧的事,且不去管他。在此地留下记号,咱们连夜南下,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黑大师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去开封城准备找回颜面的时候,自己的少主已经带着人脚底抹油,他在几位师弟的陪同下气势汹汹奔赴城内,以宗门秘术循着林方墨身上的气息找到了闹市中郑屠户的宅院,彼时王氏兄弟二人正在院中受训。
“不是说叫你们无事少来烦我,怎的这才过了几月就又找来了,为师我垂涎此地美食,不远千里从海外找到这里,才过了三年清净日子,你们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清闲。”郑屠户依旧斜躺在竹椅上,面相慈和,单看脸,谁也不知道这是在训教徒弟。
郑屠说着,抄起石桌上的一把紫砂小壶,嘬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神情,随即抬头看天。
日落星起,城内正是灯火通明的时候,但院子上方忽的黑了下来,先前漫天的繁星如今一颗也无,郑屠户微微皱眉。
“何方高人,请现身一叙。”郑屠户对着天空虚无之处喊道。
院子里除了王氏兄弟,林方墨跟李碧云也在,此时听了郑屠喊话,纷纷抬头观瞧,却并未见人,正面面相觑时,郑屠从葡萄架上折了一截枯枝,抖手掷向高空,只听“啵”的一声,那枯枝被弹了回来。
“哈哈哈哈,你们几个小辈,以为躲在这里便可安枕无忧吗?你家佛爷今日定要送尔等往登极乐。”随着一声大笑,半空里现出几个人影来,当先一位正是黑大师,身旁簇拥着他的几位师弟,此刻看向院内众人都是一脸猫戏老鼠的得意神情,又充斥着血腥残忍的杀气,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慈悲。
“几位是寻我徒儿麻烦来的?”郑屠躺在椅子上问道。
见这老头丝毫不乱,黑大师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自己身边还有数人,胆子便又壮起来,喝道:“谁晓得哪个是你徒弟,佛爷本来只是要拿这两个小辈。”他说着将手指朝林李二人一点,随即又指向王氏兄弟,道:“谁知这两根麻杆半道里出来坏我好事,如今佛爷布下锁魔阵,谅你们插翅难逃,倒是你这老头儿有些意思,若你老实些,佛爷不介意放你一条活路,毕竟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
“唉,不巧,这两根麻杆正是老朽的徒弟,大师能否网开一面啊。”
黑大师转了转眼珠,问道:“那这两个小辈呢?”
“这二位正在老朽门上做客,岂能由大师将人带走啊。”郑屠户依旧不慌不忙,仿佛平日里闲话家常。
黑大师眉毛一挑:“老东西,你这是在消遣佛爷。”
“大师言重,老朽素日里只喜以杀猪做消遣。”
“诸位师弟,行阵。”黑大师脸色一狠。
随着几人再次隐入无边的黑暗中,院中响起一阵雷鸣,随即黑烟滚滚弥漫开来,院子里地面泛起淡淡红光,似有九幽地火破土而出,天上雷声滚滚,顷刻间黑云之中窜出无数三头四翅的无毛鬼兽,张开一嘴獠牙扑下来。
“你们几个,都到老朽的葡萄架下来。”郑屠户随口吩咐。
四人忙站在老者身后,此时地上出现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有无数粗长的触手纷纷涌出,触手之上黑烟弥漫毒液遍布,院中花草触之即枯,这些鬼物来势汹汹,到了葡萄架这里却丝毫前进不得,仿佛这葡萄架自成一界,完全将鬼物屏蔽在外,那些三头四翅的鬼兽兀自在周围横抓竖咬,见无法建功,显得更加暴虐,院子里除却葡萄架这里,其余到处一片狼藉。
“可惜了这个院子,怕是住不下去了。”郑屠户摇头叹息,他看向李碧云,道,“丫头,你方才不是说自己对武道失去了信心吗?”
先前林李二人来到此处,郑屠户并不待见,后来听了各自遭遇,尤其知道林方墨与逸龙真人有些渊源,李碧云更是栖霞山锦云师太的弟子之后,便欣然让二人留下来,只是彼时李碧云一直面色郁郁,一方面是伤心父母惨死,一方面是自己习武多年,不想骤遭变故,在术法面前,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武术似乎毫无用处,一时间心中无比失落,当时被郑屠户瞧出来,只是未等劝解,王氏兄弟便跑了来,接着便是训诫徒弟,随后就是来了这几个和尚。
李碧云听他忽然说起这个,心中不解,却见郑屠户面色慈祥正看着自己。
“我确实有些动摇,当日我爹倾尽全力都不是对方一个护卫的对手,可他们那么多人,林方墨只是一张符篆就全给困住了,我……”
不待她继续说,郑屠户忽然站起来,道:“你来看。”他说着,已经走出了葡萄架,四人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却并未如他们担心那般发生老者被鬼物撕咬的情形。
郑屠户站在葡萄架前方不远处,如同黑暗中的金甲天神,岿然不动,万般鬼物竟不敢近身,他伸出一只手举在半空,摊开的手掌平伸,缓缓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似乎并未见有何奇异,但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丝绸被撕裂一般的动静,围困在宅子四周的阵法荡起阵阵涟漪,同时一股威势压得众人喘息困难,声音起初是一下,接着无数下,越来越密集,最后像是一个大碗摔碎那般哗啦一声,接着扑通扑通响了六下。
宅院上空黑云散开,满天星斗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鬼物也不知踪迹,只有满院子的狼藉以及院门后墙边躺着的六具尸体,昭示着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都死了?”林方墨远远看着那几人方才还嚣张至极,此刻声息皆无死狗一样瘫在那里。
“旁人要来杀我,我自然也要杀他,难道留着祸害继续算计我吗?”郑屠户道。
道理都懂,但亲眼见着老头谈笑间杀人如屠狗,林方墨还是心惊不已,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符篆虽强,也只是一种技巧,所谓道法自然,善加利用罢了,武夫若能以己之身搬动天地自然之力,便也可开山裂海。”郑屠户意有所指,却点到为止。
“可惜了这处宅院,正巧今日你两个兔崽子来了,陪为师去一趟京城。”郑屠户吩咐王氏兄弟,又看向林李二人,问他们要去何处。
“你要去栖霞山?”听李碧云说出打算,郑屠户面露思索,道;“你师父锦云师太却未必在山上清修,我听闻龙虎山九月初要行罗天大醮,你师父颇有一些好友在龙虎山上修行,恐怕她多半会去访友。”
“九月初,那还早呢。”李碧云说道。
“不然,天下道门云集龙虎山,许多都是提前数月赶到,寻至交好友坐而论道。”
这却有些难以取舍,李碧云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去栖霞山,至于林方墨,众人看向他时,他却更为尴尬,原本是带着佐先生的荐信出来求学,谁知一路坎坷,又答应了李三槐护送李碧云南下寻师,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孱弱的年轻书生,走南闯北的日子并不适应,只是他一向重诺,此刻归乡又不知该如何交代,便下了决定,先陪同李碧云去栖霞山,等她安顿好了,自己再回家,至于求学考取功名,坦率地说,他此时心中已经有些放下了。
众人有了决断,郑屠户将林李二人送至城外,其时城门已闭,但这却难不倒郑屠户,在常人看来高入云端的城墙,于他而言抬脚可过。
郑屠户本不是屠户,他是海外有名的武道宗师,名叫郑西渡,他性子古怪,平生没别的爱好,唯独爱吃,因为常年在海上吃够了海味,从徒弟口中听了些中原美食的奇妙,便压不住馋虫,千里迢迢跑到开封城做了个屠夫,每日里品茗鉴肴,过得十分舒坦,此刻却因别的事要去一趟京城,可巧救下了林李二人,也是一段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