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西渡师徒与林李二人在城外分别,林方墨摸了摸怀里王氏兄弟赠送的一包金银,心中感慨,这二位虽然不着调,却真是实实的好人,两次相救,又慷慨解囊赠送盘缠路资,这个人情欠得不小,只是不知将来有没有的机会偿还。林方墨自是感激莫名,若他知晓这些金银俱是二人打家劫舍所得,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林方墨忽然想起来,开封城大牢里还有一位瘟龙道人,如今有了这许多金银,依着当初李碧云将自己捞出来的行情,多半也能把这位搭救出来,他今番见识了符篆的威力,料想瘟龙道人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得道高人,倘若能够再讨要一些符篆用来傍身,那不是美哉,想想那落木符的威力,千里符的神奇,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当下将心中想法与李碧云一说,她倒是没甚说的,左右去栖霞山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只要不被人追杀,心里就暗念上天保佑。
李碧云自有门路,花钱打点上下,等进了大牢,林方墨怀里的金银已经去了大半,两人跟在一个身着常服的胖子后头,一路直奔大牢最深处,却见当初关着瘟龙道人的地方空空如也。
“人呢?”不光是林方墨,就连带路来的胖子也有些意外,收了钱,自然也给人办事,对方要捞人,此刻却连人都不见了,吃进去的钱自然不可能吐出来,只是他也有些失了面子,另外在这衙门口讨生活,一些事情虽则都是背地里的交易,多少也讲究个信誉的,他这回收了钱没办成事,下次再这样,一来二去,谁还会来找他呢?
胖子带着二人找到当值的狱卒询问起来。
“一早就死了,早上去放饭的时候老王发现,都凉透了。”
“那尸骨呢?”
“当然是拖走了。”
“去了哪里?”
“这我却不知。”
那胖子倒是放下心来。
“两位,既然人已经死了,我看二位也就别再执着于尸身,毕竟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我想那位也不愿看到二位为此苦恼。”
明知道对方是为了钱收得心安理得,但老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面子上的事都要过得去,林方墨道了声谢,带上李碧云出了大牢。
“咱们现在就走吗?”李碧云在征求林方墨的意见。
方墨想了想,道:“我的包裹还在贵府上,能否先回去一趟,我想那些人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的。”
李碧云原本也打算回去将父母安葬的,只不过话到嘴边总是近乡情怯,心里又一直无法面对父母的惨死,故此一直未当面提起。
二人纱巾遮面进了炎阳寨,此时将近正午,回想昨日还是城主府的千金,今日变成了丧家之犬,李碧云悲从心起,站在府门前的僻静处张望,见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官府的封条,这才一日光景,竟然已经为官府所知,可既然官面上被惊动,又为何无人查勘,如此重案,足以惊动当地知府过问,如今一不升堂,二不办案,只随意贴了张封条了事,李碧云难免开始思虑当日那伙强人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路上行人稍有驻足,也不过是多看一眼,随即匆匆离去,人情冷暖,李碧云心中凄凄,炎阳城内,许多人当初都是得了李三槐的庇佑与帮扶,城主府尚在之日,城中住户都有来往,登门做客的络绎不绝,如今一经官府查封,竟然连个帮衬喊冤的都没有,尚不如林方墨一个过路的少年,素日里那些号称行侠仗义的正派人士,此时又不知在何处了。
李碧云提着林方墨,从角门旁的院墙上纵身跃入院中,一路找到自己的闺楼,果然,李三槐夫妇的尸身一动未动躺在原处,只是四处凌乱,值钱的物件都被搜刮一空。
二人合力在院中空地挖了个大坑,将李三槐夫妇葬于其内,李碧云草草用匕首在木板上刻了碑,立起来,院中无香烛黄纸,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心中发誓,定要为父母讨个公道。
“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南下的,当初我救你一回,也是奔着曾夫子那层缘故,如今我血仇在身,且前番多蒙你搭救,论起来,现如今倒是我欠了你的恩情,所以你实在不必陪我涉险。”李碧云看着林方墨,正色道,“至于先前我父亲的请求,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的,他只是关心我。”
“我也不全是为了与你父亲的许诺,我本是出来求学,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如今……总之我如今心中纷乱不堪,又不想即刻返乡面对父母,所以才决定陪你一起去往栖霞山,之后再做计较。”
既然心中有了决断,二人也不纠结,当下取了林方墨的包袱,四处翻找,后厨里还有前日做下的饭食,挑了些干粮背在身上,装好水囊,在存钱的柜上又捡到一把铜板。林方墨自此养成了习惯,出门在外包袱再也不离身,走哪带哪,只是他当下拿到包袱,想到姚武当初也是信誓旦旦满心斗志赴考,希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后来不知怎的就遁入空门。而自己,先是在开封亲历了官差的霸道,后来亲见常海带人灭了李三槐一家,官府避而不闻,心下早已开始畏惧官场险恶,对仕途绝了心思,心中思索书里圣人之言货与帝王家,或许也并不都对,便将包袱里的几本书掏出来付之一炬。
二人不敢多做停留,依旧打算从后院越墙而出,谁知到了后院,院中凉亭边上正站着一个长相怪异的驼背老者,说是老者,其实林方墨心中也不甚确定,因为对方头发虽然花白,面相却极年轻,肤色白腻,一丝皱纹也无,双目炯炯有神,可惜嘴巴丑陋,唇厚齿黑,鹰钩鼻子,其人头大如斗,一身黑衣,站在院中分外抢眼。
林李二人止住身形,一时不知前方是敌是友。
“娃娃,把你在瘟龙道人处得到的宝物交出来,老夫留你们一个全尸。”
二人心中一紧,这下不必猜测,已然确信是敌人无误了,只是李碧云好奇,她本以为自己身上的东西被人知晓,看那人目光所指,分明是林方墨,这家伙身上有何宝物?
倒是林方墨心中一惊:我与道长只那一面之缘,除了赠与我的十道符篆,再有便是托付我交予神霄派掌教真人的那颗金色珠子了。只是那东西自被瘟龙道人打入自己的泥丸宫,至今踪迹全无,自己身上也毫无异常,这人怎的知晓?林方墨只道那东西对自己毫无用处,殊不知这一日多来奔波逃命,换做先前那副身板,早已经累断了气,哪里有如今这般仿若有使不完的力气。
按下他心中惊诧不谈,眼前这人就难以应付。
驼背老者在开封城的大牢内已经十余年,他受命在此监守瘟龙道人,日夜无断,因为上头有人交代,瘟龙道人手上有一物极其重要,苦于不知被他藏在何处,严刑拷打又无作用,故此将他困在牢中,又担心被其偷偷运走,所以派人盯着。他不敢松懈,起初是从不离开大牢,只在旁边开辟了一间静室供他打坐修行,但他有个贪恋温柔乡的嗜好,初时不敢放松警惕,后来见终无所得,那瘟龙道人又如枯木一般从无逃走的心思,他便也懈怠下来,半年里要去一趟青楼。再后来见毫无影响,从数月去一趟演变成每月去一趟,偏巧那天他在青楼,瘟龙道人单独见了林方墨。等事后他回来听说了经过,一怒之下将那个引荐的狱卒全家灭口,却只搜出来几张平安福,他心中恼怒,也着实担忧,瘟龙道人一死,那物件断了线索,他回到京城一定没有好果子,于是想着再守几天,看有没有挽救的机会,没想到这才一日未过,便等来了林李二人,他在大牢里就想动手,又想着或许二人还有别的同党,便一路跟着到了炎阳寨,此刻见他二人又要离去,便不再多等,现身出来,他料定瘟龙道人将宝物交给了林方墨,毕竟瘟龙道人到死也只是见了这一人,即便不是,他只要把林方墨带回去,也算是有了交代。
看这人不是易与之辈,林李二人心中焦急,林方墨苦思破局之策,奈何手上只余两张护灵符与化瘴符,除了外力,他想不到任何可以逃生的机会,就凭这人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肆无忌惮张口要拿下二人,傻子也知道对方不简单,至于那符篆有没有用,性命攸关之际总是不能束手待毙的,倒是在拼命之前,他或许可以从老者口中问出一些内情,如此就算最后死在这里,也不至于做个糊涂鬼。
“宝物不宝物的我不知道,但你可知道那位道长已经仙逝,就算有什么宝物,多半也已经随他而去了。”
“小辈,不必遮掩,他身上有没有,我比你清楚。”
“难道是你害死了他?”
“哈哈哈哈,老夫要杀他又岂会在此苦等十余年,他是死了,也该死,不说累及老夫这十余年蹉跎度日,便冲他那名号便该死,选哪个字不行,非要用‘龙’作道号,死了也不冤。”
这世上岂有因旁人名字不为自己所喜就说人该死的,林方墨对这老者的话是一丝也不信。
“你又是什么人?”
老者不答反问:“你可知道一个人魂魄受损,变成痴呆的模样?”
“老人家,你所说的宝物不知又是何物呢?”
老者自顾自道:“老夫江湖上名号叫夺魂老人,你可知为何?老夫生平最恨旁人管我叫老人家,凡是惹我的人,都被老夫变成痴傻的呆子。”
“可老人家你明明自称老夫,又说自己叫作夺魂老人。”
“哼,老夫自己说老就可以,别人说就不行,你这娃娃犯了老夫的忌讳,本想让你变成半个痴傻,如今老夫改了主意,要你成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到时候老夫想问什么你就会回答什么。”他面色狰狞,又看着李碧云,道,“至于你这个小女娃,倒是长得俊俏,再增两岁,长开了,那时或许更有滋味,不急,老夫将你带回去慢慢泡制。”
这怕不是个疯子吧,林方墨心中嘀咕。
李碧云哪里受过这等污言秽语,明知或许不敌,依旧挺剑刺去,李碧云师承锦云师太,于武术上颇有心得,前番屡遭打击,却被郑西渡一语点醒,此刻重拾斗志,将一套水韵剑法使得虎虎生风,三尺青锋化成一片清水泼墨一般向夺魂老人罩过去。
夺魂老人只是每每等剑刃即将触身的时候抬起手来,用双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威势如龙的剑招便当即被破,剑锋发出一声呜咽往回折返,眼见李碧云奋力搏杀,却连对方衣角都不曾斩落一寸,显然这夺魂老人是存了猫戏老鼠的心思,自以为一切皆为自己所掌控。
彼时见李碧云攻势渐缓,余力不支,林方墨早已在双袖之中各握住一张护灵符和一张化瘴符,此刻他身上再无他物,确实要拼死一搏。
那夺魂老人也似乎戏耍够了,伸手遥遥对着李碧云一按,李碧云顿时立在原处丝毫动弹不得,身上又如压着半个山头,长剑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夺魂老人看向林方墨,只见他双目陡然泛红,尽显妖异诡谲,他面色郑重,瞪着殷红的双目看向林方墨的眼睛,林方墨顿觉浑身一凉,仿若被无数妖魔鬼怪盯上,脑袋里就像给人用针刺了一下,接着昏昏欲睡,好在此时他已默默念完法咒,双手各甩出一张符,只见左手那张化瘴符变成一团青雾将林方墨团团围住,脑袋里的混沌刺痛之感缓缓消失,反而觉得挺舒服,便似寒冬腊月里忽然置身在熊熊日光的暖意中,此时,右手那道符已经化成一道红光直奔夺魂老人的泥丸宫,一闪而没,那夺魂老人原本正自得意,他这摧人魂魄的秘术本是自一处古迹中意外寻来,修成之后屡建奇功,为此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威名,后来投奔朝廷做了勋贵府上的门客,自以为对付林方墨必是手到擒来,谁想那小子抬手之间一道红光钻进自己的脑袋,瞬间有如万千毒针扎在自己的脑海之内,口中不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这荒败的院中显得极为可怖,他运起秘术想要反抗,可只是片刻的工夫,便落了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林方墨身周的青雾并未持续多久,缓缓退去,他上那种暖洋洋的舒服感觉也消失了,此时他已经跳到李碧云身边,见她丝毫不能动弹,便守护在她身前,又转过脸看那夺魂老人,却见方才还耀武扬威嚣张不可一世的魔头,此刻已经七窍流血,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碧云嘤咛一声,感觉手脚松泛,终于能动,随即捡起长剑,与林方墨一道试探着靠近那夺魂老人,到了跟前,李碧云持剑在那人身上刺了两个窟窿,才确定对方是死掉了,声息皆无,脸上血迹未干,配上那张煞白的脸,阴森诡异,二人不敢停留,生怕对方还有同伴,林方墨自觉将身子往前一凑,让李碧云提着,越墙而出。
夺魂老人自然是没有同伴的,他本就是独自一人受命在此监守瘟龙道人,如今对付两个未曾修行的小辈,哪里会想到找帮手,说起来也是林方墨命大,但凡夺魂老人用别的法术也多半将林李二人打杀了,又或者林方墨手上不是护灵符这类专门克制神魂秘术的符篆,此刻想来也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世上之事本就甚多机缘巧合,可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两人出了炎阳寨,不敢寻人雇马车,只得依靠两条腿往东南走,二人并不知道具体路径,林方墨是头一次出门,找到开封已是历尽艰辛,李碧云早先游历江湖也不过是在北地游荡,于是他们一路打听着往东南去,跋山涉水,颇费周折。
这一日傍晚,二人来到一个百余户的村庄,村子在连绵的山脚下,傍山而建,彼时村中农人从田间归来,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不绝于耳,林李二人在村头一户人家讨了碗水喝,拿出一些铜板要交予户主,想要在此借宿,这家是年轻的夫妻两个,并无儿女,那户主肤色黝黑,是个健壮汉子,闻言便将铜板推回去,说庄户人家不会收过路人的钱,忙唤家里女人去将西边的屋子收拾出来,可是正屋与西屋都只有一张床,当下安顿二人,便准备让林方墨跟户主在西屋歇息,李碧云与户主的妻子在正屋,安排妥当之后,主家又特意添了两个荤菜,烫了烧酒,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让一路奔波的两人心中感动不已。
向那户主打听之下,才知道这里已经到了徐州府的地界,听说二人要去江宁府,且一路翻山越岭徒步前往,夫妻二人面露钦佩。
翌日清晨,林李二人告辞,临行前,主家女人又塞了有些干粮在二人的包裹里,林方墨趁众人不注意,在灶台上放了一把铜板,聊作资费。
日头初升,霞光万道,村外的山道上走来一个道士,他的身影融在漫天的晨雾之中,飘身而来,此时林方墨已经离开约有半个多时辰,倘若他还在此处,必定能认出这道人。
道人没有入村,他径直来到村子东南的墓林,这里是村民们埋葬逝者的地方,是一片缭乱的槐树林,林间杂草丛生,坟头遍布,他走进去,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土坟前站定,盯着坟上的荒草,躬身拜了拜,然后就那样站着,也不离开,却也没有任何举动,他仿佛周遭尚未吐绿的老槐树,直直地站立在风中。
山间林雾浓重,此时农人尚未耕种,所以四野俱寂,周围只有风吹过林间枯枝野草的凄厉声,半晌之后,林间响起长长的叹息,声音如同自远古而来,又如来自九天之外,就这么一声叹息,仿佛连风都被隔绝在山林之外。
“师叔,您老人家果真尚在人间。”道人依旧站在那里,目光灼灼盯着眼前的土坟,坟头上的枯草已经三尺高了,因为没人修缮,连坟头土都凹下去,坑坑洼洼。
“你师父当日断言,青城五龙,你的资质最好,颇有成仙的潜质,如今看来,你确实心有九窍。”
孤坟之上一阵烟雾腾升,一个人影在那烟雾之中渐渐由虚化实,最终变成一个须发皆白瘦高挺拔的老道,站在起初那道人对面。
“烛龙师侄,一别多年,你还是找来了。”
“师侄前来, 为寻求一个真相。”烛龙道人并无意外的神情,一脸淡然,似乎早已知道会是这般情形。
“前事既定,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思?”老道一脸苦相。
“师仇未报,我需要一个真相。”
“唉,你师父确实不是寿终羽化而去,当年,宗玄师兄金丹大成,功参造化,依稀有羽化登仙之姿,膝下有号称青城五龙的你们几个徒弟,咱们丈人观声势日隆,门下道徒近千,虽然朝廷一向重佛抑道,却也难掩我神霄派的盛名,若不是当年变故,老道我何至于在此了却残生。”
“正要请师叔解惑,当日我远赴北疆游历,归来时便听到噩耗,彼时我丈人观已经人去阁空,近千门徒纷纷自出神霄,留下的人百不存一,自此门派一落千丈,若非后来我与师兄先后悟道青城,只怕千年基业便要从此失了传承。不知当日发生了何事。”
老道士显得很低落,继续道:“你也知道,师叔我只一个徒弟,当日樊龙携七星剑下山游历,算算时日到了第三年上,本该是归期,可等来的却是一封飞鹤传书,信上说他在徐州府遇了旱魃,请掌教真人去除害。”
“樊龙师弟不请师叔你,而是找了我师父?”
“你果然心思机敏,可惜当时我与师兄只记挂着信中所提旱魃,并未多想。”
“一个旱魃,不至于劳动您二位同去吧。”
“若只是旱魃,确不至于,且当时你师父于上古仙路的寻求上初见端倪,但那信上说,旱魃已有化犼之相,这便不得不谨慎些了,若让它化了犼,莫说我与你师父,便是我青城派倾巢而出也不见得能降住。古籍有载,犼兽其形,角似鹿,头似驼,耳似猫,眼似虾,嘴似驴,发似狮,颈似蛇,腹似蜃,鳞似鲤,前爪似鹰后爪似虎,吞天覆地,一犼可斗三龙二蛟,非人力可降。”
“那旱魃果真有那么厉害?”
“厉不厉害,我们也没亲见,当日我与师兄见了信,即刻下山赶过去,徐州城外并未见我那徒弟,倒是贸然闯进了一座大阵。”说到这里,老道脸色有些狰狞起来。
“可是樊龙师弟为了防止旱魃害人布下的困阵?”
“你师弟可没有这等修为,那是十方绝仙阵,没有七八个道行似你师父那般的高人是布不下此等凶阵的。”
“是有人提前布置好专为等候二老,请君入瓮?可知是何人?”
“十方绝仙阵乃我道门奇阵,且寻常小门派并无此等传承。”
“正一天师府?武当山?茅山宗?灵宝、清微、净明?还是龙门派的律宗或心宗,又或者铁冠派,天心派,太一道?”烛龙道人喃喃自语,道门传承到今天,流派众多,大门大派不少,虽说小门户里没有太多传承,可都是明面上的话,谁能保证人家私底下隐藏着什么手段。
“师叔心中难道没有可疑之人?”
“对方皆藏身在阵后,又有秘术遮面,难辨真容,但细细想来,左右不过是各大派的掌教,最多加上几个隐世的老不死,除了他们,谁能布得下如此凶阵?当日深陷绝境,师兄自碎金丹打破绝仙阵,护我突出重围,却也着实伤了几个,事后稍稍打问有哪些门派高人忽然突兀地坐关,十有八九便是了。”
烛龙原本还一脸平静,听到宗玄上人自碎金丹,目光便阴沉下来,神霄派兼取道门内修外修之所长,内修金丹,外感天人,修道四境,闻道、入道、悟道、得道,悟道之后便可初凝金丹,得道境将金丹修至大成,再往后便是神婴显现,交感天人,飞升天界,而今天路断绝,三十三重天皆为虚妄,神婴修士便化一身修为归道,白日羽化,成为地仙,逍遥尘世间,得寿至少八百载。
宗玄上人被迫碎了金丹,便是散尽一身修为的无奈之举,从此大道无望,成了一个普通的老者,按照普通人的寿数,他本就时日无多。
“那师叔可有打探,当日出手的都是何人?”
“何人?他们当日见无法建功,阵破之时毅然退去,这是一场策划周全的袭杀,事后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他们身份的痕迹,对方笃信的就是即便我等猜出是何人参与,也无法当面指正。”
“可师侄依旧不明,他们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让道门寒心之事,难道不知晓此事一旦公诸与天下,他们便是身败名裂的下场,就连他们身后的宗门也要受牵连?”
“自然是忌惮你师父,当年道门与佛门争锋,朝廷取信佛门,我道门原本逍遥在野,也是得其所哉,我神霄派传到这一辈,师兄他有志于寻找当年被断的登天路,重现道门风光,他自身也已经金丹大成,神婴初显,本有望再进一步,登临这凡间至高无上的地仙之境,奈何道门众人很有一些无良之辈,执着于这尘世间的争权夺利,大悖于修行者超脱红尘的本心,他们不思,若师兄登临绝顶,道门自然便能凌驾于佛门之上,却只惦记着我神霄派一家独大给他们带来的威胁,岂不知师兄的大志原本就不在此间。”
“夏虫不可语冰,他们那些货色,便是师侄也很看不上,只可惜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师父是在佛门那里吃了亏。”
“倒也未必不是,当日困住我等的是十方绝仙阵,可谁敢担保,阵外下手的不是佛门中人呢,甚至便是朝廷的隐卫司,还有衍圣公府里那群酸儒,也不见得都干净,他们巴不得这世间出不了如师兄那般精才艳艳之辈,都是一群庸才,也就能继续保持这般格局不会变动,这里头牵扯到的蝇营狗苟,老道我只是想想也觉得大为头疼。”
“若仅仅是忌惮,似也不必如此狠毒。”烛龙忽然道。
“嘿嘿,人心自古难以琢磨,有些人天生就为了作恶,他要想害你,还需要有正当理由吗,人家就是想害你,哪怕你做小伏低也改变不了人家的心意,师侄不是小孩子了,这点粗浅的道理还看不透吗?”
“可为何师叔要在此归隐呢?以我神霄派当日情形,即便师父重伤在身,也不至于旦夕之间落魄至此,师侄归山之际,偌大的丈人观所剩不过十余人。”
“当日强敌退去,我护着师兄回到丈人观,依照师兄交待并未声张此事,而是送他进了卧虎涧盘云洞,他自知回天乏术,除了不得已碰面的你五师弟瘟龙,再无他人知晓当时情形,你师弟心忧你师父的伤势,当即只身下山,言说要为你师父寻求重聚金丹的妙药灵丹,却不知你师父只在洞内半月便坐化离世。”
“师叔觉得这个理由可以说服师侄吗?”
“自然不能,遣散门人,仅留下几个亲传弟子,是你师父做的决定,便是我归隐避世,也是他的意思。”
“为何?”
“因为在回山的当夜,师兄在盘云洞见了一个人。”
“谁?”
“不知,当时我在侍奉师兄服食汤药,那人无声无息间穿过重重阵法出现在我二人身边,以我当时凝结金丹的得道境界也未曾察觉。”
“那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那人周身一团五彩云雾,他只伸出手掌让师兄看了他手中的一个物件,师兄便将我打发出来,约莫一刻钟,师兄唤我进去时那人已经踪迹全无。”
想到丈人观的重重阵法,此人来去自如,烛龙道人心中惊诧不已,而此刻心中更为好奇的是那人到底是谁,又给师父看了什么,说了什么。
“师兄当下便交待我替他传下掌教令,神霄派封山十年,遣散门人,仅留下数位亲传弟子,便连我都要离开丈人观。我虽不甚理解,但对我那师兄,一向是极信服的。嘿嘿,他本是叫我立刻起身下山,但我那次可没听他的话,一直在山上耗了半个多月,直到我乍见他坐化在盘云洞,心中骇然,我才下山。”
“难道师父被那神秘人威胁了?”
“这些年我慢慢琢磨才回过神来,师兄此举,未必不是在保护神霄弟子。”
烛龙道人低头琢磨,便明白了宗厄师叔的意思,有人不想神霄派坐大,连掌教真人都谋算,更何况那么多门人弟子,遣散出去,倒不失为一个活命的选择,且有宗厄上人隐在暗处,也是一种潜在的威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越是心思阴鸷的人越懂得。
“不管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这笔债,我要一一清算,师叔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宗厄不答,反而说了另一件事:“昨日,此间经过一个少年,师侄若要查访当年真相,或许这人是关键。”
“少年?他是仇家的子弟?”
宗厄摇摇头:“天机莫测,师侄应该知道,老道我修的是滴天髓,只能略感机缘,却不得一窥天机,我只是觉得那个少年或许是你探寻当年真相的机缘,至于具体为何,老道却是不知。”
烛龙道人虽然知道滴天髓与天机经都有神鬼莫测的效用,却并不很相信这位师叔在滴天髓上的造诣,否则怎的当日连自己面临大劫也未有察觉,他要借助的是师叔的身份以及这许多年积攒的道行,老道见烛龙面上神情便知道他不信,却也不再多言,所谓天机,往往只是瞬间的巧合,既然烛龙不信,他再多言就很容易弄巧成拙。
“师侄我此次前来,就是要请师叔出山。”
“贤侄,你莫要被当年之事蒙了心智。”
“师仇未报,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当年的真相。”
“你要如何?”
“自然是血债血偿,恩怨须两清。”
“贫道风烛残年,便是你不来寻,老道我的大限便也只在这一二年间了,何苦随你去那红尘乱世中再滚一遭?”
“师叔归隐于此,难道不是想着或能找到蛛丝马迹,一探当年真相?”
“虽有此心,终是无力,到如今毫无所得,愧对师兄,愧对宗门先辈,只能等来日在三清天上重聚时当面告罪了。”
“师叔跳脱凡尘,这份心性,师侄望尘莫及,只是,师叔连自己惟一的弟子也不在意了吗?”
听到这里,老道士面色一滞,问道:“他在何处?”
烛龙道人不慌不忙,自顾说道:“多年前我返回青城山,骤闻师父坐化,彼时逸龙师兄接任掌教,身边只两个童儿跟随,螭龙师兄迫于形势代道门出使罗刹国,使团归来时,正使言说螭龙师兄与罗刹国护国教廷尊者斗法,丧命于敌手,连个尸骨都未带回来,瘟龙师弟与樊龙师弟皆不知所踪,直到近来,我终于探得一丝有关樊龙师弟的消息。”
见宗厄殷盼的目光看来,烛龙也不磨蹭,直言道:“樊龙师弟应该被压在九天化煞大阵之中日夜滋养京城的龙气。”
话音方落,老道宗厄身上一股惊天煞气升腾而出,他直视烛龙道人:“何人所为?”
“不知,但左右逃不出是京城里的隐卫司。”
“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我神霄派一退再退,只求个传承不断,不想如今竟被敲骨吸髓地盘剥到底。师侄要老道如何助你,有言在先,办你的事之前,老道要去一趟隐卫司。”
“自当如此,师叔但去无妨,只需在七月前赶回丈人观,阻止逸龙师兄前往罗天大醮即可。”
“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
“好,有我在,他不会现身在此次罗天大醮之上。”
烛龙道人躬身一礼,转身飘然离去,老道宗厄抬头看向高处,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忽的飘洒起蒙蒙细雨,他脸上也渐渐多了一层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