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德乃普
善建[1]者不拔[2],善抱[3]者不脱[4],子孙以祭祀不辍[5]。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6];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7]。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注释
[1]建:建立、建树。
[2]拔:拔除、去除。
[3]抱:抱持、秉持。
[4]脱:褪去、脱离。
[5]辍:停止、终止。
[6]长:有德者受乡里尊崇,故曰长。既有“有德之长者受乡邻尊敬”,又有“有德之长者因乡邻尊崇而声名流传”的双重意思。
[7]普:普及。指“圣人”所修之“德”可惠泽百姓。
译文
善于树立自身德行的人不会轻易违背德行,善于秉持自身德行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德行,所以他们的子孙才会代代相续,祭祀不绝。把德行施修于个人身上,他的品德才会纯真;把德行施修于家庭之中,他的品德才会富余;把德行施修于乡里之间,他的品德才会绵延长久;把德行施修于整个国家,他的品德才会丰厚;把德行施修于全天下,他的品德才会普及开来,惠泽更多人。所以,通过己身可知他人,通过己家可知他家,通过己乡可知他乡,通过己国可知他国,通过万物可知世界的终极奥秘(即“道”)。我为什么知道世界的终极奥秘呢?就是通过这些。
阐说
黄元吉 《道德经讲义》
天地之生人也,赋之气以立命,即赋之理以成性。理气原来合一,性命两不相离。要皆清空一气,盘旋天地,盈虚消息,纯乎自然,造化往来,至于百代者也。人类虽有不齐,造物纵有不等,而此气同,即此理同,终无有或易者。圣人居中建极,亭亭矗矗,独立而不倚,中行而不殆,虽穷通得丧,忧乐死生,万有不同,而此理此气,流行于一身之中,充塞乎两大之内,绝不为稍挫。谓非“善建者不拔”乎?否则,有形有质,即岩岩泰山,高矣厚矣,犹有崩颓之患。盖以有形者,虽坚固而难久;惟无形之理气,不随物变,不为数迁,历万古而常新焉。此道立于己,化洽诸人,自然深仁厚泽,沦肌浃髓,斯民自爱戴输忱,归依恐后,无有一息之脱离而不相联属者。虽日胶漆相投,可谓坚矣;水乳交融,可谓和矣。而聚散无常,变迁亦易,不转瞬而立见睽违。惟仁心仁闻,被其泽者爱之不忘,即闻其风者亦怀之不置,何异子弟之依父兄,如臂指之随心,无有隔膜不属者。谓非“善抱者不脱”乎?自此君子贤其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无非垂裳以治,共仰无为之休。圣人虽不常存,而其德泽之深入人心者,终古未常稍息。《诗》曰:“子子孙孙,勿潜引之。”其斯之谓乎?昔孔子赞舜之大孝曰:“宗庙享之,子孙保之。”足见德至无疆,子孙祭祀,亦万古蒸尝不绝,千秋俎豆维新。语云:“有十世之德者,必有十世之子孙保之。有百世之德者,必有百世之子孙保之。”至于大德垂诸永久,虽亿千万年,而子孙继继绳绳,愈悠久,愈繁盛,其理固有如是之不爽者。此皆以无为自然之道,内修诸已而不坠,外及诸人而不忘,所以天体滋至,世享无穷焉。人以此道修之一身,而形神俱妙,与道合真。道即身、身即道,是道是身,两无岐也,德何真乎!以道修诸一家,亲疏虽异,一道相联,亲者道亲,疏者道疏,亲疏虽别,道无二也,德何余乎!且道修之乡,乡里联为一体;道修之国,国家视如一人。其德之长之丰,又何如乎?果能静镇无为,恬淡无欲,自然四方风动,天下归仁,民怀其德,无有穷期,德何普乎!此非以势迫之,以利啖之也。盖本固有之天良,以修自在之真心,如游子之怀家,故老之重逢,其乐有莫之致而至者。人与己,异体而不异心,同命而应同性,故明德即新民,安人由修己,无或异也。况乡为家之所积,国为乡之所增,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无非一家一乡一国之所渐推而渐广,愈凑而愈多。知一人之道即家国天一之道,一己之修即家国天下之修。反求诸己,须推诸人,自有潜孚默化,易俗移风,而熙熙皞皞,共乐其乐也。故曰:“有德化而后有人心,有人心而后有风俗。”其道在乎身,其德及乎家,而其化若草偃风行,无远弗届,将遍乡国以至于天下。呜呼!噫嘻!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故也。
《易》曰:“大哉乾元。刚健中正,纯粹精矣!”是知道为先天乾金,至刚至健,卓立于天地之间,流行于万物之内,体物无遗,至诚不息。势常伸而不屈,直而不挠,擎天顶地,摩汉冲霄,国未尝稍拔也。然皆无极之极,不神之神,以至于卓卓不摇如此。人能以无极立其体,元神端其用,即古云采大药于不动之中,行火候于无为多内,居中建极,浩然之气常充塞于宇宙间焉。自此一得永得,一立永立,神依于气,气依于神,神气交感,纽结一团,即归根复命,道常存矣。夫人之生也,神与气合;其死也,神与气离。人能性命混合,神气融和,即抱元守一。我命由我不由天矣,何脱之有?由是神神相依,气气相守,一脉流传,一真贯注,自能千变万化,没鬼出神,有百千万亿化身,享百千万亿之大年。谓非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根深叶茂,源远流长,万代明禋不辍乎?要不过以元气为药物,以元神为火候而已。夫元气者,无气也;元神者,不神也。以神炼气而成道,如以火炼药而成丹。凡丹有成有毁,神丹则无终无始,故曰“金丹大道,历万年而不磨”。无非以己之德,修己之身,非由后起,不自外来,其德乃真矣。天地生人,虽清浊不同,贤否各异,而维皇诞降,由家庭以及天下,无不厥有恒性。故一心可以贯万姓,一德可以孚万民。是修身齐家,德有余矣;修身化乡,德乃长矣。至于治国平天下,莫非垂衣裳而天下化,究无有外修身而可以普获帡幪者,此治世之常道也。反之修身,又何异焉?论国家天下,原是由近而远,一层深一层之意,如精气神三者一齐都有,不是一步还一步。自初工言曰炼精,而气与神在焉。二步曰炼气,而神与精在焉。三步曰炼神,而精与气亦在焉。即还虚合道,道合自然,自始至终,俱不离也;离则无道矣。身比精,精非交感之精,乃受气生形之初,所禀太虚中二五之元精。修之身,即炼精化气。修行人初行持也,人得此精以生,亦得此精以长。以精修身,不啻以身修身矣,其真为何如哉?以气而论,精为近于身者,气则稍远。故曰:“修之家,其德乃余。”夫采外边真阳之气,炼内里真阴之精,即如以身齐家,其得于己者不绰绰然有余裕耶?乡视身又更远,比家稍近,犹之神,然神如火也。热者属气,光者为神,是二而一。修之乡,即炼神还虚。故曰:“其德乃长”,以其长生而悠久也。至于国视乡为近,比身又更远,其广宽非一目可睹。国比虚也,修之国即炼虚合道。夫炼至于虚,与清虚为一,朗照大千,而况天下乎?故曰:“其德乃丰。”至于天下,则与道为一,纯乎自然,可以建天地而不悖,质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矣。而皆自然之精之气之神之虚之道,非有加增者也,故曰:“其德乃普。”他如以身观身、家观家、乡观乡、国观国、天下观天下,无非以一己之身家,为天下身家之表率,以一人之乡国,为天下之乡国观型,默契潜孚,相观而化,天下皆然,何况托处宇内者哉?太上取喻,其意切近,其义精微。大道无他,精之又精,以至于虚无自然,尽矣!学大道者亦无他,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尽矣!然内药外药,内丹外丹,取坎填离,抽铅添汞,种种喻象比名,要不外以身中禀受于天地之精气神——以其生来素具,只因陷于血肉躯壳之中,故曰“阴精、阴气、阴神”;以其与生俱来,故曰“内药”。修士兴工之始,必垂帘塞兑,凝其中,调其息,将三元混合于一鼎,一鼎烹炼乎三元——名曰炼精,实则神气俱归一窍。直待神融气畅,和合为一,于是气机发动,蒸蒸浮浮,是曰气化,又曰水底金生,又曰凡父母交而产药。此是人世男女顺以生人之道;若不知逆修之法,顷刻化为后天有形之精,从肾管而泄。故“固气留精,决定长生”。人欲长生,此精之化气,即是长生妙药。如有冲突之状,急需内伏天罡,外推斗柄,进退河车,收回中宫再造。此为炼内药也。精气神亦混合为一者也,岂仅气化云哉!一外一内,一坎一离,始而以身之所具,交会黄房,温养片晌,则气生焉。此以神入气,以身中之精,炼出天地外来灵阳之气,即炼精化气。继以此气采之而升,导之而降,送归土釜,再烹再炼,即是以铅制汞,以阳气伏阴精。盖精原己身素具,故曰“离己阴精”。气由精化而产,故曰“坎戊阳气”。非精属心中,气生肾内也。自涌泉以至气海皆属阳,阳则为坎;自泥丸以至玄关皆属阴,阴则为离。是水火之气为坎离,非以心肾为坎离也明矣。又曰坎中有气曰地魄——在外药,白虎是也;在内药,金丹是也。此丹从抽铅添汞合一而生者也,均属水府玄珠。内外之说,一层剥一层,非真有内外也。离宫有精曰天魂——在外药,青龙是他,在内药,己之真精是也。水中金生,即精中气化——在外药,白虎初弦之气是也,在内药,铅中之银是也。又曰金丹长生大药。只此乾元一气,陷入人身,非以神火下煅,则沉而不起。且欲动而倾,此如灯之油,灯无油则息,人无气则灭。人之生,生于此,故为长生大药。以其自乾而失于坎,今复由坎还乾,金丹之说所由来也。夫人欲求长生,除此水乡铅一味,别无他物。但此金丹,虽曰人人自有,然非神火烹煎,别无由生。及真金一生,再将白虎擒龙,自使青龙伏虎。龙虎二气复会黄房,二气相吞相啖而结金丹。运回土釜,会己真精,再以神火温养而结圣胎。既结胎,内用天然真火,绵绵于神房之中,外加抽添凡火,流转于一身之际,即日运己汞,包固真精,久则脱胎而出,升上泥丸,炼诸虚空,复归本来自然之地。不是精气神三宝攸分,亦不是内外二药各别,苟非坐破蒲团,磨穿膝盖,自苦自炼,安能了悟底蕴?吾今聊注大概,不过为后学指条大路耳。且道本平常,非有奇异,愈精深,愈平常。他如变化莫测,在世人视之,以为高不可望,妙无从窥,而以太上《道德》一经思之,即如三清太上,亦只是一个凡人造成。但凡人以生死为喜忧,仙则视生死如昼夜。一生一死,即如一起一卧,顺而行之,不尽安然。有谓长生不死为仙家乐事者,非也。人以长生为荣,仙则以顺理为乐。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亦所素甘。不然,刀锯之惨,谁不畏哉?古来志士仁人,多视鼎镬为乐地、死亡为安途者,盖见得理明,信得命定。其生其死,无非此心为之运行。生而不安,不如速死,犹醒而抱痛,不如长眠。只要神存理圆,生何足荣,死何足辱?一听造化运行,决不偷生于人世。如好生恶死,是庸夫俗子之流,非圣贤顺时应天之学也。否则,孔子何以七十而终,颜子何以三十而卒?顺天而动,不敢违也。此岂凡人所能见哉?窃愿学者,只求于内,无务于外,患难生死,一以平等视之。此心何等宽阔,何等安闲?谚云:“认理行将去,凭天摆布来。”如此落得生安死泰,永为出世真人,岂不胜于贪生怕死之徒,时而欣欣于内,时而戚戚于怀,此心终无宁日耶?况有道高人,天欲留之以型方训俗,我不拒之,亦不求之,但听之而已,初何容心于其间乎?盖生死皆道也,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又何好恶之有哉?凡有好恶于中者,神早乱,性早亡,不足以云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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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 《道德经注》
善建者不拔,〈固其根,而后营其末,故不拔也。〉善抱者不脱,〈不贪于多,齐其所能,故不脱也。〉子孙以祭祀不辍。〈子孙传此道,以祭祀则不辍也。〉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以身及人也,修之身则真,修之家则有余,修之不废,所施转大。〉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彼皆然也。〉以天下观天下。〈以天下百姓心,观天下之道也。天下之道,逆顺吉凶,亦皆如人之道也。〉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此,上之所云也。言吾何以得知天下乎?察己以知之,不求于外也。所谓不出户以知天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