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德经》:上德不德
上德[1]不德[2],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3];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4]而扔[5]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6]而乱之首[7]。前识者,道之华[8]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注释
[1]上德:至高之德,与“下德”对应。上,通“尚”。《韩非子·解老》:“德盛之谓上德。”
[2]德:这里的“德”用作动词,表示一个人显示自己有德。故“上德不德”的大意是,有至高之德的人从不显示自己有德。
[3]无以为:即无心作为,与“有以为”对应。以,通“意”,故意、有意为之。
[4]攘臂:撸起袖子,伸出胳膊,表示激越或发怒。
[5]扔:拉扯、牵引。
[6]薄:微、少、不足。
[7]首:开始,和“而愚之始”的“始”意思同。
[8]华:华而不实,指外在而言。
译文
至高之德的人从不外显自己有德,这才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至低之德的人刻意显示自己不失德,实际上却是无德之人。至高之德的人顺应自然,从不强制作为;至低之德的人虽顺应自然,却始终在刻意为之。至高之仁的人要有所作为,从不有意为之;至高之义的人要有所作为,必然要有心为之(才能达到目的)。至高之礼是有意为之,但得不到回应,所以挥动胳膊强迫别人遵从。因此,丧失了自然之道,才讲究以德治世;丧失了德行,才讲究以仁爱治世;丧失了高义,才讲究以礼仪治世。这个礼仪,是忠信观念淡薄的产物,也是天下动乱的肇始。所谓先知先觉者,不过是华而不实的“道”,也是一切愚昧无知的肇始。所以,大丈夫应该追求厚重的“道”,而不应该追求浅薄的仁、义、礼等;应该追求“道”的朴实,而不应该追求“道”的外在表现。因此,要舍弃浅薄虚华的“道”,而追求朴实厚重的“道”。
阐说
黄元吉 《道德经讲义》
上古之风,浑浑噩噩,一任其天;浩浩渊渊,各安其性;上下无为,君民共乐;忠厚成风,讼争不起。何世道之敦庞若此乎?皆由安无为之天,率自然之性。一时各老其老、幼其幼、贤其贤、亲其亲,安耕乐业,食德饮和,不知道德之名,更不闻仁义礼智之说。然而抱朴完贞,任气机之自动,而天地以同流,俨若不教而化,无为而成,自与道德为一,仁义礼智不相违焉。夫以道德并言,道为体,德为用。以道德仁义礼智合论,则道德又为体,而仁义礼智又为用。后世圣人,虽为化民起见,而立道德之名,分为仁义礼智之说,其实道德中有仁义礼智,仁义礼智内有道德,无彼此,无欠缺也。降至后世,而道德分矣。等而下之,仁义礼智亦多狃于一偏。此皆由气数之推迁,人心之变诈,故至于此。太上欲人返本还原,归根复命,乃为之叹曰:上德无为之人,惟率其性,不知有德,是以其德常存;下德有为之士,知德之美,因爱其名,好行其德,惟恐一失其德,顿丧其名。此两念纷驰,浑沦顿破,不似上德之一诚不贰,片念无存,由有德而反为无德也。且上德无为,斯时天下之民,一道同风,群安无为之世;下德有为,际此繁华渐起,俗殊政异,共乐有为之常。岂非忘机者息天下之机,好事者启天下之事乎?然时穷则复,物穷则变,人穷则返。当此多事之秋,风俗浇漓,人心变乱,滔滔不返,天真梏没久矣。必有好仁之主,发政施仁,清源正本,易乱为治,转危为安,势不能不有为。然虽有为之迹,而因时制宜,顺理行去,有为仍属无为,所以垂衣裳而天下治也。更有好义之人,际此乱离之日,欲复承平,大兴扫除之功,欣欣自喜,悻悻称雄,不能一归淡定。虽或乂安宇宙,人物一新,而上行下效,民物之相争相夺者,不能已也。至于上礼之君,人心愈变矣。习往来之仪,论施报之道,或厚往而薄来,或施恩而报怨,则不能安于无事。朝有因革,俗有损益,不能彼此相合,远近同群,稍有不应,而攘臂相争,干戈旋起,不能与居与处而相安。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迄于今,人愈变、事愈繁,而忠信之坏已极,不得不言礼以维持之。无如徒事外面之粉饰,不由中心之发皇。酬酢日多,是非愈众,彼缘礼而维系人心之计者,殆未思应于外,不由于中,必至凶终而隙末,欲安于反危。故曰:“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他如智非奇计异谋,预度先知之纠察,乃由诚而明,不思而得,不学而能,自然虚明如镜,岂逆诈臆信所能比哉?然道之华,非道之实。且察察为明,必流于虚诬诈伪而不觉。在己或矜特识,其实愚之始也。是以大丈夫有真识定力,知敦厚以为礼,故取其厚,不取其薄;知虚华之非智,故取其实,不取其华。去取攸宜,而大道不难复矣。
此言道德废而有仁义,仁义废而有礼智,愈趋愈下,亦人心风俗使然,无足怪者。至于修养一事,咽津服气出而道一变,采药炼丹出而道一变,迄于今纷纷左道,不堪言矣!谁复知玄关一窍为修道之要务乎!吾今为人示之:人欲识此玄关,须于大尘劳大休歇后,方能了彻这个玄关。又曰“念起是病,不续即药”;又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不外尘情杂念纷纷扰扰时,从中一觉而出,即是玄关,所谓“回头是岸”。又曰“彼岸非遥,回光返照”即是。但恐于玄关未开时,先加一番意思去寻度;于玄关既开之后,又加一番意思去守护。此念虑纷纷,犹天本无云翳,云翳一散便现太空妙景;而却于云翳已散之后,又复加一番烟尘,转令清明广大之天,因而窄逼难容,昏暗莫辨矣。佛云:“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此等玄机,总着不得一毫拟议,拟议即非;着不得半点思虑,思虑即错。惟于玄关未开时,我只顺其了照之意;于玄关既开候,我亦安其坐照之浑。念若纷驰,我即收回,收回即是。神如昏罔,我即整顿,整顿即是。是如何之简捷便易乎?特患人于床上安床,动中寻动,静里求静,就涉于穿凿。而玄关分明在前,却又因后天知虑遮蔽,而不在矣。吾今示一要诀:任他思念纷纭,莫可了却,我能一觉而动,即便扫除,此即是玄关。足见人之修炼,只此觉照之心,亦如天空赤日,常须光明洞照,一毫昏黑不得,昏黑即落污暗地狱。苟能拨开云雾,青天白日,明明在前。如生他想,即落凡夫窠臼,非神仙根本。总之仙家无他妙诀,惟明心见性,乃修炼要旨。若问丹是何物?即吾丹田中缊元气是也。然此元气,与我本来不二,元神会合一处,即是返还太极无极、父母未生前一点天命。人能以性立命,以命了性,即可长生不死。但水府求玄,欲修成金液之丹,不得先天神息,采取烹炼,进退温养,则先天元性与先天元命,不能自加会合为一,攒五簇六而成金丹。虽然,既得元性元命矣,若无真正胎息,犹人世男女,不得煤妁往来交通,亦不能结为夫妇。故《丹经》云:“真意为媒妁。”兹又云“真息为媒妁”,岂不与古经相悖乎?不知真意者炼丹交合之神,真息者炼丹交合之具,要皆以神气二者合之为一而已矣。第无真息,则真气不能自升自降,会合温养,结成玄珠;既得真息,若无真意为之号令,摄持严密,则真息亦不能往来进退,如如自如。故曰:“真意者,炼丹之要。”然真意不得真正元神,则真意从何而始?惟于玄关窍开之初,认取这点真意,于是返而持之,学颜子拳拳服膺,斯得之矣。况元神所流露,即是真意、即是一善,亦即得一而万事毕之道。学人认得分明,大丹之本立矣。昔邱祖云:“息有一毫之未定,命非己有。”吾示学人,欲求长生,先须伏气。然伏气有二义:一是伏藏此气归于中宫,如如不动;二是管摄严密,降伏后天凡息,不许内外呼吸出入动摇吾固有之神气。久久降伏,自能洗心退藏于密。长生即在此伏气中。除此别无他道,修行人须照此行持,乃不负吾一片苦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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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 《道德经注》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以无为用,则莫不载也。故物,无焉,则无物不经;有焉,则不足以免其生。是以天地虽广,以无为心。圣王虽大,以虚为主。故曰以复而视,则天地之心见;至日而思之,则先王之至睹也。故灭其私而无其身,则四海莫不瞻,远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则一体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是以上德之人,唯道是用。不德其德,无执无用,故能有德而无不为。不求而得,不为而成,故虽有德而无德名也。下德求而得之,为而成之,则立善以治物,故德名有焉。求而得之,必有失焉;为而成之,必有败焉。善名生,则有不善应焉,故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也。无以为者,无所偏为也。凡不能无为而为之者,皆下德也。仁义礼节是也。将明德之上下,辄举下德以对上德。至于无以为,极下德下之量,上仁是也,足及于无以为而犹为之焉。为之而无以为,故有为,为之患矣。本在无为,母在无名,弃本舍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必有不济。名虽美焉,伪亦必生。不能不为而成,不兴而治,则乃为之,故有宏普博施仁爱之者,而爱之无所偏私,故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爱不能兼,则有抑抗正直而义理之者,忿枉佑直,助彼攻此,物事而有以心为矣,故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直不能笃,则有游饰修文礼敬之者。尚好修敬,校责往来,则不对之闲,忿怒生焉。故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夫大之极也,其唯道乎!自此已往,岂足尊哉!故虽德盛业大,富有万物,犹各得其德。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不能舍无以为体,则失其为大矣,所谓失道而后德也。以无为用,则得其母,故能己不劳焉而物无不理。下此已往,则失用之母。不能无为而贵博施,不能博施而贵正直,不能正直而贵饰敬,所谓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也。夫礼也,所始首于忠信不笃,通简不阳,责备于表,机微争制。夫仁义发于内,为之犹伪,况务外饰而可久乎!故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前识者,前人而识也,即下德之伦也。竭其聪明以为前识,役其智力以营庶事,虽得其情,奸巧弥密,虽丰其誉,愈丧笃实。劳而事昏,务而治薉,虽竭圣智而民愈害。舍己任物,则无为而泰。守夫素朴,则不顺典制。耽彼所获,弃此所守,故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故苟得其为功之母,则万物作焉而不辞也,万事存焉而不劳也。用不以形,御不以名,故仁义可显,礼敬可彰也。夫载之以大道,镇之以为名,则物无所尚,志无所营,各任其贞,事用其诚,则仁德厚焉,行义正焉,礼敬清焉。弃其所载,舍其所生,用其成形,役其聪明,仁则尚焉,义则竞焉,礼则争焉。故仁德之厚,非用仁之所能也;行义之正,非用义之所成也;礼敬之清,非用礼之所济也。载之以道,统之以母,故显之而无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夫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以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作。故母不可远,本不可失。仁义,母之所生,非可以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为匠也。舍其母而用其子,弃其本而适其末,名则有所分,形则有所止。虽极其大,必有不周;虽盛其美,必有忧患。功在为之,岂足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