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和光同尘
道冲[1]而用之或不盈[2],渊[3]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4]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5]之先[6]。
注释
[1]冲:通“盅”,本义为虚受之皿,后指一切无耳鋬的盛酒器皿。
[2]盈:满。
[3]渊:深潭之水。因深潭之水盈而不溢,色黝不见底,似无穷无尽,故被老子借用,喻作“万物之宗”。《说文解字·水部》云:“渊,回水也。”《管子·度地》云:“水出地而不流,命曰渊水。”
[4]湛:沉没、浸润。
[5]帝:天帝。中国本土神话系统中的最高主宰,但随着朝代更迭,“天帝”,所指并不固定,或帝喾,或太一,或昊天,等等。所谓“天帝”也不过是圣人借以说明本质的象之一种,可以理解为某种至高存在。
[6]先:无始之始。
译文
“道”就像一种无耳鋬的盛酒器皿(无从抓手),但将其运用于我们的实际又无穷无尽,妙不可言;“道”又像深潭中的水,望不穿底里,犹如万物皆宗源于此。“道”消磨了万物的锋芒,化解了万物的纷扰,调和了万物的光辉,混同万物于尘垢,浸润万物于无影无迹,却又切切实实存在于万物之中。我不知道它源自谁,暂且称它为“天帝”的祖先吧!
阐说
黄元吉 《道德经讲义》
帝者,上帝也。先者,无始之始也。
道者何?太和一气,充满乾坤,其量包乎天地,其神贯乎古今,其德暨乎九州万国,胎卵湿化、飞潜动植之类,无在而无不在也。道之大何如也?顾其为体也,空空洞洞,浑无一物,若不见为有余;及其发而为用,冲和在抱,施之此而此宜,措之彼而彼当。《诗》曰:“左之左之,无不宜之;右之右之,无不有之。”真若百川朝海,而海不见盈也。不诚为万物之宗旨哉?孔子曰:“鬼神之为德,休物无遗。”又曰:“语小莫破,语大莫载。”其浩浩渊渊,实有不可穷究者。道之难状如此,后之人又从何而修乎?太上慈悯凡人,乃指其要曰:凡人之不能入道者,皆由才智之士,自恃自恣,任意纵横,于以锢蔽虚灵而不见耳。兹欲修道,须知聪明智慧皆为障道之魔,从此黜聪堕明,屏其耳目之私,悉归混沌,而一切矜才恃智、傲物凌人之锐气,概挫折而无存,则人心死而道心生,知见灭而慧见昭矣。先儒曰:聪明才智之人不足畏,惟沉潜入道、澄心观理者为可畏,斯言不诚然哉?修行人务以沉神汰虑、寡欲清心为主。那知觉思虑之神、恶妄杂伪之念,纷纷扰扰,此念未休,彼念又起,前思未息,后思又来。我必自劝自勉,自宽自解——如乱丝之纠缠,我必寻其头绪而理之;若蔓草之荒芜,我必拔其根株而夷之。如此则纷纭悉解,而天君常泰矣。虽然,此独居习静之功,犹未及于闹处也。苟能静而不能动,犹是无本之学。必静时省察,一到热闹场中,尤要兢兢致慎!凡事让人以先,我处其后,尊人以上,我甘自下,若此则与世无忤,与人无争焉。又况好同恶异,世俗大体皆然。我惟有随波逐流,从其类而和之,虽有光明正大之怀,我决不露其圭角。惟有默识其机,暗持其体,同己者好之,异己者听之。所以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古圣人当大道未明之时,莫不以此混俗也。又观六祖得衣钵之后,道果虽圆,尚未尽其微妙,由是留形住世,积功了道,隐于四会山中,猎夫与居,恬不为怪,所以得免于难。若非和光同尘,乌能长保其身?由此动静交修,常变有权,则本来一点湛寂虚明之体,自然常常在抱,而又非果在也。若有所在,若有所存,却无所存,一片灵光,闪灼于金庭之下。此道究何道哉?生于天地之先,混于虚无之内,吾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究为谁氏之子也?《道德经》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其斯为大道之玄妙欤!帝之先,有何象?亦不过混沌未开,鸿蒙未判,清空一气而已矣。迨一元方兆,万象回春,道发散于天地人物之间,而无从窥测。修士欲明道体,请于天地将开未开、未开忽开而揣度之,则得道之原,而下手不患无基矣。
太上将道之体画个样子与人看,又教体道者欲修大道,先认道源。欲寻道源,先从自家心性中闲邪存诚,自下学循循修之,久则底于神化之域,方知吾心性中有至道之精,常常不离怀抱也。须从静中寻出端倪,用存养省察之功,以保守天真,不以盛气凌人,不以繁冗乱性,即张子所谓解脱人欲之私也。拨开云雾,洞见青天;轩断葛藤,独露真面。一旦动与人交,不知有光埋光,在尘混尘,或显才智,或炫功能,抑或现烟霞泉石之身,露清致高标之态,历观往古,惹祸招灾,为大道之害者不少。如汉朝党锢之禁,晋时清流之祸,虽缘小人之奸,亦由己不知明哲保身之道也。人能混俗和光,与世同尘,一若灵芝与众草为伍,凤凰偕群鸟并飞,不闻其香而益香,不见其高而愈高。如是藏拙,如是直养,则湛寂真常之道,自恍惚于眉目间,不存而若存,有象而无象。《中庸》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非居帝之先而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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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 《道德经注》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故人虽知,万物治也,治而不以二仪之道,则不能赡也。地虽形魄,不法于天则不能全其宁。天虽精象,不法于道则不能保其精。冲而用之,用乃不能穷。满以造实,实来则溢,故冲而用之,又复不盈,其为无穷亦已极矣。形虽大,不能累其体;事虽殷,不能充其量。万物舍此而求主,主其安在乎。不亦渊兮似万物之宗乎?锐挫而无损,纷解而不劳,和光而不污其体,同尘而不渝其真,不亦湛兮似或存乎?地守其形,德不能过其载;天慊其象,德不能过其覆。天地莫能及之,不亦似帝之先乎?帝,天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