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仔细观察那门侧荒土的凹陷之处,倒不难发觉,此门坚实而其上花纹诡异,原本就是立在这甬道正中。清卿试着用手一推,竟发觉,这看似平常的几块破木头原来沉重异常,即便使出内力来,那门依旧纹丝不动。
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想要抽出自己的木箫,来与这破木试上一试。但转念一思考,万一今日此箫当真棋逢对手,有个闪失断裂在了此处,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一想,清卿便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箫箫孔,将自己的宝贝重新收回腰间。
“这是酸瘿木。”看她犹豫的样子,烨知忍不住笑着道,“此木在北漠甚是稀有,几乎百年难遇。然而一旦长成,那便能呈百尺参天之势,雨水不腐,虫蚁难食,纵是与精钢铁石相比,也算得上是泰山压顶,绝非人力可以移动。”
说罢,又径直走到门旁,拍了拍那布满灰尘的老木头:“实不相瞒,我此回北漠,也是第一次再见到这难得的酸瘿。幼时游走,还时常能见得沙漠边缘古树参天,郁郁葱葱。可现在,当真是干净得只剩下一片黄沙了。”
听这书生这般说,清卿也只好缩回手,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这古老而神秘的大门。不经意地,心下倒还生出几分庆幸来:若是换做平时,或许他二人还需费一番功夫,或蛮力或计谋,将这千钧之重的野门推倒,才能继续前行。不过现在不知为何,这门正歪歪斜斜地摔向一旁,活像个高大野兽横在路边的尸体。
反而使得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那木门之后钻了过来。
门背后转眼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越往深处走,身后那仅存的点点光亮便离得自己越来越远。到最后,甚至只能看见那光微弱如萤虫一般,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而烨知手中的火把余温也不断消散,在这冰冷的地底,越来越小的火苗仍在顽强地跳动。
奇怪的是,就是在这几乎要远离人世,通向地心深处的漆黑甬道中,清卿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那些声响甚是微弱,甚至像是不愿被别人发现而刻意隐藏的动静。凝神于耳间,清卿甚至更加肯定——
在地底不知名的某处,正存在着活人的痕迹。
二人的脚步声在地面坑坑洼洼的泥水中“嗒嗒”作响,反而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旋律。有一瞬间,清卿甚至有些怀疑,二人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寰宇尽头,天地重新陷入混沌,合二为一,再也不似自己曾经见过的海晏河清的模样。而听到清卿所说的呼吸声之后,书生在黑暗之中,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小生当年拜于南林,未归逸鸦之时,倒是听说过新掌门继位以来,塔家一脉猖獗跋扈,甚至生出许多变卖活人奴隶的乱子来。只不过三年多前,那‘百音琴’之乱已然使得各处相连沙牢尽皆坍塌,从未听说有人还能存活于此……莫非,还真有奇人异士,能瞒过北漠诸人的眼睛,一直藏身于这无人问津的黄沙之下?”
原来此处便是关押奴隶的沙牢之一——清卿暗暗地想。不过这唐家书生的脑子再灵光,怕也猜不出,那些奴隶并非专供塔家王取乐所用,而是悄然成为了杨诉杨主人供养百音琴的人饲。
虽说那百音琴已被付之一炬,但其下的累累白骨与浩浩冤魂,就要被永远地困缚于那幽深的地底之中了吧。
想到此处,清卿赶忙收回思绪,不敢继续出神。毕竟现在二人前路未知,生死未卜,还没能找到那轻微呼吸之声的来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被心中杂事干扰了注意力。否则,若是一个不留神,成了那无尽尸骨中的一员,可就真要长长久久地和那些冤魂作伴了。
走出几步,清卿忽然止住了脚:“就在此处。”
烨知一听,也停下了步子,努力侧耳听了半天,还是什么动静都没能察觉。无奈之下,只好轻声问道:“若是那呼吸声扩散甚远,少侠也能确定,那声响源头只是此处?”
“自然。”在书生看不到的地方,清卿点了点头,说得斩钉截铁,“无论那一呼一吸的响动有多细微,只要仔细凝神,依旧能发觉其高低远近之差异。此处的声响最为密集,定然不止有一两个人藏身。”
若果真如此,可就难办了——烨知听罢,心下不由得一紧。从西湖少侠所描述的呼吸声中,白面书生已然能推断出,这些隐藏在黑暗深处的身影行为诡谲,绝不会轻易露出庐山真面目。而二人刚刚从那火光漫天的大战中脱身,一个气力虚浮,一个半身赤裸,本就毫无防备,更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如果那些人与那吴兑老儿毫无瓜葛,只是从“百音琴之乱”中捡回了一条命,那还好说;但……
如果这些暗处藏身之人偏要找上麻烦,人数还占了上风,那他二人恐怕就更不是对手了。
几乎是心存最后一丝侥幸,唐烨知深吸一口气,小声地问道:“依少侠之间,这些藏身之人的聚集之处,是在甬道左边呢,还是右边?”
不料,清卿却丝毫不打算压低音量,如平常一般十分肯定地吐出两个字:
“都有。”
就这短短两个音节,宛若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将烨知的最后一丝幻想劈出些许焦糊味道。倏地一瞬,烨知仿佛觉得这地底陷入了冰窖般的寒冷,而四周正不知从何处生长出了交缠的手臂和爪牙,眼看着就要将自己二人拖入无尽的深渊。关键时刻,烨知死死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不断冷静,试图让额头上的汗水清醒头脑——
这一向独来独往的书生忽地有些害怕。
害怕自己会见到一个在梦中早已死去的背影。
但一旁的西湖后人似乎并没察觉到烨知的情绪变化,依旧是摆出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拽住了烨知拿着火把的手腕,抬腿便先向着右边走去。随着那微弱的光晕不断扩散,一间被掩埋在尘埃之下的回忆也渐渐涌现在二人眼前——
此处沙牢经过风沙日积月累的洗礼,看起来不知经过了几次坍塌,此时已全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其中枯草旧烛具在,只是几个歪斜破旧的桌椅早已被沙土覆盖,只剩下残缺的形状,还显示着如黄沙般飘零的记忆。也正如西湖水狱一样,那沙土斑驳的墙上也垂着几条铁链子,其上却并无人影束缚,不知究竟荒废了多久。
牢狱清,天下平,清卿下意识地这般想。若是西湖水狱哪一天也沦落到这般光景,那真正才是天下英雄好汉重见天日的时候!
可眼前这荒废破败的光景,非但没能激起清卿心中忆古伤怀的愁思,反而令自己生出一阵毛骨悚然之感。那沉重、紧张、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分明就汇集在此,自己几乎能将每次一吐一纳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为何眼前却丝毫不见人影起伏?
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而此处,究竟是阳间还是冥界?
此情此景摆在眼前,清卿不由得浑身战栗,心也紧张得就要蹦出嗓子眼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就要回头找寻那白面书生的身影——
虽说这半日里,清卿始终看他怪怪的,似乎总是哪里不顺眼。但这大难将至的危急关头,总还是聊胜于无,两个人靠在一起才能踏实不少。这般想着,清卿一转头,却看到那跳跃闪烁的光影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要……”清卿想都没想,赶忙追上去,“这种时候,你要到哪儿去?一个人这样乱走会出事的……”一边说着,清卿小跑几步,就要追到那唐氏书生身前。而就在清卿的手指要靠住,烨知却忽地回过身,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个万分狰狞的面目——
只见那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突然将双眼瞪得诡异之大,眼球剧烈地暴突出来,其上青红血管遍布,几乎要从瞳孔蔓延到眼眶之外。与此同时,烨知竟像野兽一般张开了嘴,将门牙狠狠呲在外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犀利的嚎叫!
心弦紧绷之际,冷不丁见着烨知这般突如其来的凶神恶煞模样,清卿不禁惨叫一声,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紧接着,就在唐烨知所背对的左侧牢门之后,隐约传来一阵破空声响。
那响动传来甚快,清卿虽能听到其来势,却已然被烨知的怪异吼叫吓得说不出话,只好哆哆嗦嗦地愣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就在此时,那迅捷之声已闪电般飞在烨知近前!
借助着火把余光,清卿这才看清,竟是一条绳索远远地在半空腾起,一眨眼,就将烨知青筋暴突的脖颈套住。随即那绳索轻轻一收,“笑面书生”一个不防,立刻摔了个趔趄,紧接着被那绳索背后的大力不断拖拽向后。直到此时,清卿才终于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那些躲藏暗处的人影,只怕片刻之间,就要现形了!
终于,清卿赶忙迈开颤抖的双脚,向着烨知奋力挣扎的身躯跑去。
而在这场明暗拖拽之间,唐烨知终于没了力气,将手中的火把和肩上的阿玉全都摔了下来。而还不等清卿接住阿玉猛然掉落的身子,便听得那被黑暗所围绕的四面八方,再次传来熟悉的破空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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