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用力,清卿才发觉,那机关上的器物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反而是自己一个不防,一连向后跌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被困在这地下许久,清卿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已经能看出手中之物,正散发着雪白的光泽。
此物与木箫同形,握在手中,仿佛大片白雪吹落,晶莹剔透。
即便如此,清卿仍是看不清这器物的样貌,只是发觉这它比自己的白玉箫要短了一截。一时无法,便将那物事一边放在手中摩挲,一边在心中数着上面的音孔:宫、商、角、变徵……正在心下默念着,清卿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将那器物扔了出去——
是篪!是南嘉攸的白篪!
反应过来那是南林之物,清卿下意识便不想碰,一脱手便将短篪抛在空中。可一瞬间,清卿又突然想起,这白篪现在成了离烛石神的宝贝,若是真摔出个三长两短,神明将二人困在此处,又该如何是好?
这样一想,清卿赶忙听准了白篪飞在空中的位置,就在它要落地的前一秒,一式“千里阵云”横转,将篪身重新接在了手掌心。
这根无人问津的白篪,三年来,竟然被埋在被北漠的流沙之下!
看着那篪躺在手中,清卿心下有些恍惚,似乎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既是个安睡的孩子,又好似疲惫的老人,从八音会到百音琴一路辗转,终于在此处等来了半刻清闲。
黄沙粗糙,落在篪身上,难免多了几分污浊。见得此状,清卿忍不住抬手,拍落了上面浮杂的尘土。直到指尖触碰篪身的一刻,清卿真正感受到,这篪仿佛是从冰窖中拿出来的一般,寒冷彻骨。
想当初,百音琴被毁之时,嘉攸神智癫狂,怕是早就不知手中的白篪为何物。然而,这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南箫遗物,怎么会突然跑到这地底深处来?
想到此处,清卿忽然灵光一闪:就算南嘉攸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看到自己曾经的旧物,总能想起个一二吧?于是,清卿小心翼翼地推着嘉攸身子,低声道:“嘉攸,快醒醒。”
南嘉攸动了动身子,再没什么反应。
无奈,清卿只好试着将白篪放在他手掌心,试图让篪身凉冰冰的温度唤起嘉攸脑海中的记忆。只可惜,南将军依然沉睡不醒,直到手心被冻得冰凉,也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如此看来,也只能另寻出路。
依稀看着南嘉攸沉睡中的脸,清卿蓦地想起,百音琴那场大火中,几乎丧命的并不止他南家公子一人。若是嘉攸的白篪在此处,那么石神手中托着的另一个器物……
清卿不敢耽搁,迅速起身,一掌“高峰坠石”点在机关之上,将那最后一个空缺中的器物震了下来。果不其然,那器物身周温润,却多了几分轻微的毛糙之感——
这是三年前,公输逸所用的竹笛!
原来如此。看着一笛一篪并排立在面前,清卿渐渐明白了过来。若想通过此处屏障,必须要献上四样器物给离烛石神。而先前经过此处之人,或许是趁着大火之乱,掠走了眼前的竹笛和白篪。
只不过,还有另外两处空缺未填,又该到哪里去寻?
北漠……音律……黑暗之中,笛和篪各自发着阵阵幽暗的光。心下一动,清卿突然想起,先前罗梦儿交到自己手中的短笛,现在还在怀里收着。既然吴兑假巫师的身份已然明了,那这短笛原先的主人,多半是真正的北漠巫祝无疑。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这短笛虽小,却同样能奏出惊心动魄之曲。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处,清卿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重新摸索着回到那离烛石神的机关之前,将白篪和竹笛归回原位,再将短笛也放入其中一处空缺。同时心下默默念着:“晚辈东山而来,若是放上了离烛石神不喜欢的,石神千万莫要怪罪……”
正这般想着,那石神身前竟有三盏灯,“啪”地亮了。
只听“啊”一声尖叫,竟是清卿久在黑暗之中,一下子没能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几盏灯燃起的一瞬,清卿只觉得一股刺痛之感倏地涌入瞳孔之中。赶忙闭眼掩面,热泪却仍是止不住地从脸上流下。
明晃晃的灯光洒在沙壁周围,缓了半刻,清卿才勉强放下袖子,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放着二笛一篪三样器物的机关之处,各有一盏油灯亮起,那灯光温热,将后面的屏障照出了三个半圆形的光圈。顺着亮光仰起头,清卿这才看清,方才阻挡了自己去路的障碍,竟是个百尺高的石壁!
而石壁之上,凝结黄沙,以浮雕之术,将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离烛石神刻了出来。
石神的三头各有五官在其上,其中左右二头或怒眼圆睁,或张口怒骂,形态可怖,却也栩栩如生。唯独中间那一头,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看着面前的三头石神仿佛要从石壁上跃出来,清卿愣了半刻,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对着这尊石神之像细细观察起来。
这石像百尺之高,似乎向上延伸无尽,想要凑近看并不容易。清卿不得不仰直了脑袋,才能清晰地看到最上方的“三头”与“七目”——三头之中,左右二头各有双目狠狠地睁着,似乎要从其中喷出怒火。相比之下,中间那一头却微微闭着眼,面容慈悲和善,与左右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大不相同。
而就在中间一头之下,正有个身子胸膛裸露,其上还睁着第七只眼睛。
这虽不是清卿第一次见到离烛石神的尊像,但此时见到这般拔地参天、轮廓分明的雕刻,心下仍是惊叹不已。这尊雕像,与清卿在破庙中、在公输王处见到过的并不完全相同,但唯独是眼前这一尊,同时将狰狞与慈善之面目融为一体,似乎令人受尽世间万般苦楚之时,却又得到了石神的救赎。
凑在浮雕之前,清卿发觉,这塑像虽然高大,但雕刻之中的线条却明暗有致,色块也十分简洁。那三盏油灯淡淡地在神手之上打出光晕,如同在充斥着黄沙的浑浊空气中蒙上了一层薄雾,那神手舒展开,也是格外的柔软轻盈。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清卿一步一步,向着最后一处空缺的神手走去。
佛像的四臂向着前方垂下,最后那只手平静地落下,似乎还是再等眼前人供奉着什么。眼看那三盏油灯就快要熄灭,一股恐惧从清卿心底油然而生——
此处上不着天,下不入地,要是不能在油灯熄灭之前献上石神所取之物,那只怕自己和南嘉攸,都要生生困死在黑暗中了。
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冒出,清卿用手撑着身子,闭起眼,强迫自己竭力思考。八音之中,分别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而那笛与篪,都算得上是竹管一类。江湖中,八音各术代代相传,归属于“竹”一类的乐器或许不再力求那稀有的苦竹,反而多了些玉石、古木一类。
嘉攸的白篪和自己的木箫,都是这个道理。
既然此时此刻,离烛石神的身前已献上了三样竹物,那第四件……一道灵光闪过清卿眼前,眼前之路一下子豁然开朗——
或许离烛石神想要的,正是自己挂在腰间的白玉箫!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清卿便解下木箫,再次握紧于手心。感受到手掌间微微冒汗,清卿才恍惚间意识到:
若是自己赌对了路,纵使能离开这地下迷宫,也怕是不易将木箫拿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清卿心下重新有些犹豫。
此箫自华初元年,子书师父落败于南箫手下之时起,就没离开过自己身边。除了中途险有几次闪失,出了不少变故,甚至还被自己扔进湖中、埋入地底,却始终兜兜转转,没走出过半步之远。
如今,这木箫若是当真要被离烛石神拿了去……清卿不敢想。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长高了,早就和无名谷中哭鼻子的小姑娘不一样了。自己生怕,若是没了此箫,将来在阎王殿内见到众人时,师父就认不出自己了。
眼看着石壁上的灯光越来越暗,可清卿仍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离烛石神的第四只手正悄然垂在自己身前,似乎仍是执着地索要着这份供奉之物。
纵是死在无人能知的地底,又如何呢?清卿不禁想。
说不定,自己还能早些见到师父,能离开江湖中你死我活的争斗,早日与师门在黄泉之下团聚。
这般想着,清卿的眼神正不断地变冷。趁着灯火还未熄灭之前,清卿看一眼靠着石壁的嘉攸,无言之中,满是苦涩。可嘉攸面对那冰冷的视线毫无反应,那断指处的血早已凝固,脸颊上的血色也在渐渐褪去。
我当然想杀你,但也不打算和你一起死在这种地方。
清卿一咬牙,下定决心,把满目的凶光都盯紧在南嘉攸身上。紧接着走上前,抓住他细嫩的脖颈,一使力,就将那沉重的身躯再一次扛在了肩上。
就在三盏油灯要熄灭的最后一瞬,只听“咔哒”一声响,清卿将自己的白玉箫放入了神手之中。
紧接着,大地隆隆响动,仿佛要将地下的一切都震碎开来。而清卿却立稳了身子,双脚牢牢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的石神之像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人间的事还没算清楚,自己哪能轻易去想那阴府黄泉?
清卿坚定地踏出一步,迎上了离烛石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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