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崖边,恍若梦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弦一回头,便看见南嘉宁远远地立在崖石上,便提声问道:“嘉宁,你师娘呢?”氤氲水汽中,嘉宁隔着午夜的海风,望向模模糊糊温弦的脸。绮琅猛地提一口气,回身就往织锦堂的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听得一个稚嫩的童声喝道:“站住!”
绮琅立住了脚,子画歪斜着身子从榕林中走来。直到树影完全吐出子画小小的身子,子画这才直起腰,把手中拖着的那人扬手抛在地上:“不是在这儿么?”江素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微微呼吸着,早已没了神。
不及嘉宁奔过来,温弦便远远指着子画的眉心,厉声呵斥:“长者对后人动手,算什么本事!”
“是么?”子画插起腰,“清卿呢?”
温弦一时语塞。子棋用利剑似的眼神洞穿温弦和箬冬最后一眼,收箫回手,几步从陡壁上跃到这边崖石上来。看向绮琅,子棋问道:“有小舟没有?”
绮琅点点头。令狐三人独自向榕林中走去,对地上的南嘉攸看也没看一眼。绮琅突然站住了脚,回望向崖边,只见嘉宁正跪在师母身旁,手忙脚乱地包着到处都是的伤口。不由自主地,嘉宁一下子抬起头,却见绮琅已经跟随者师叔师姑,消失在树林阴翳里了。
“千珊先生,夫人和二公子回来了。”
“噤声!”窗边的老妪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屋外的侍女,吓得几人匆匆行了个礼就走远了。老妪转过头,竹影斑驳着正专注吹着白篪的少年的脸。少年闭着眼睛,胳膊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仿佛天上的谪仙醉入人间音律的美梦。
浑厚悲壮的篪声被其中一句突然绊住了,少年反复几遍无果,便持篪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向老妪行了个礼。老妪点点头:“今日能把《飞雁云》的第三个章节粗略过来,已是很不错。”
少年微微欠身。
老妪摸了摸少年的脸,笑一笑:“你母亲和弟弟刚刚回来,先去看看他们吧。余下的部分,我明日再细听不迟。”望着少年玉冠长袍走远的身影,千珊默默叹口气,心中暗想:嘉攸这孩子,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说话呢?
“他妈的小贱人,老娘迟早要剥了那只天山雌狐狸的面皮!”南嘉攸还没走到木屋前,便听得刺耳不成文的叫骂声划破烈日长空,远远地传唱了整片碎琼林。嘉攸深吸一口气,握了握腰间白篪,抬足进屋。只见嘉宁似乎没受太重的伤,正侧跪在榻前,拾掇着散落一地的茶杯碎片。见兄长到来,嘉宁起身勉强笑笑:“攸哥回来了。”
听得此言,方才还在榻上手舞足蹈、破口大骂的女人立刻止了嗓,撑起上半身伸长脖子:“攸儿,快来看看娘!”
嘉攸握了握嘉宁的胳膊,确定他却无大碍之后,才走向榻边。离榻还有几步远,榻上的女人便探出身子,一把将嘉攸拉了过去:“攸儿,那令狐山上的小贱狐狸,自从十年前害了你,便躲在山里不敢出来;十年后又逞本事来害你娘亲,你爹爹娘娘的指望可就剩你一个……”说道此处,江素伊忽然住了口,斜眼看向仍伏在榻旁的南嘉宁。
嘉宁和嘉攸对视一眼,便道:“娘亲,哥哥。”退出门去。
见嘉宁走远,素伊这才狠狠白了一眼矮桌上收拾好的碎杯子,眯起细长的丹凤眼,转向嘉攸道:“令狐家的恶人抢了你爹爹白玉箫不成,还变本加厉……抱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亲儿子?儿啊——你娘和你爹的仇就等着你去了结啊!”
嘉攸点点头,垂下眼睛,仍是一言不发。看着母亲的伤势,似乎是胳膊和腿都出了不少血,除了头皮擦破不少,便没什么靠近要害的地方。侍女轻轻撩起门帘:“夫人,该换药了。”
“你要疼死老娘……”嘉攸如释重负地作了个礼,不顾素伊在身后继续骂天骂地便转头出门,一口气仿佛跑出了几里地。
浪头翻涌,夜晚本是海水温热的时候,清卿却觉着左半边身体冰寒彻骨,忍不住接连打着寒战。手心处像是连接着海底的无穷引力,正拽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去。接连呛了几口水,清卿用右臂拼命拍打着水面:“师……师父……”
眼看着不会水的清卿便要吞没在汪洋大海中。待得又一个浪花打来,子琴从后一把搂住清卿的腰,猛地后撤,二人重重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崖上。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幽蓝飘摇的水面上,静静躺着一抹殷红的血。
子琴从染红的海面上收回目光,死死攥住清卿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手指的穴位传递过去。只见清卿脸色发青、苍白的嘴唇微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着清卿的身体也渐渐冷下去,子琴一咬牙,抱着清卿上岸,把她放在一处高突的平石上:
“等师父回来。”
说罢,回身奔起,顷刻又投身于夜幕茫茫的大海之中。
话说此时南嘉攸正坐在离家不远的酒馆里,一人喝着闷酒。他把腰袋中的碎银全部哗啦啦倒在桌上,店小二便立刻屁颠屁颠地端来了好酒和牛肉。究竟是不是好酒,嘉攸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却觉得甘甜无比,仿佛失散多年的故交旧友,一时也顾不得会不会挨父亲掌门的训。
正独自恹着,只听得小二又是一声招呼:“客官,您二位里边儿请!”
嘉攸抬头看去,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只见宓羽湖掌门温弦带着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横冲直撞地走进店来。两个人,尤其是沉着黑脸的汉子,走路间自带着一阵“生人勿近”的气场,惹得其他客人纷纷悄悄望一眼,便闷下头去。
刚坐下,温弦便叹口气:“箬冬先生,莫非怪我心慈手软不成?”
二人正坐在南嘉攸侧对面,嘉攸恨不得把头埋到酒碗里,腰间的白篪也往回缩了缩。只听得温弦对面的大汉冷笑一声:“倒不知是哪家哪派的掌门,反要趁别人不注意落荒而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温弦压下了声,“令狐子琴那般沉得住气,不由得咱们不自己找上门去。”
南嘉攸不由得转头悄悄望去。之间那大汉背上挂着阴阳长剑,黑眸阴冷,店小二刚去放下一碟小菜,便吓得飞奔回后厨去了。
嘉攸心中想:我娘和弟弟都受伤养着,你们两个倒是喝酒喝得快乐!
刚忍不住要去起身相认,忽然又听得温弦道:“你若杀了小姑娘,你我脱身事小,断了《翻雅集》便损失大了。”
对面的箬冬闻言,也默不作声,只是将满满一碗糊涂仙灌下喉中。
各人各自饮酒间,只见一面皮蜡黄、四肢枯瘦的老板模样男人走到酒馆正中,拍了拍手:“小店承蒙诸位客官关怀,稍后还请老爷们高抬贵手,给咱家姑娘捧个场!”
话音未落,只见一紫衣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怀中抱着圆圆的阮。女子轻拂一礼,举手投足见宛若天仙入凡,轻柔的十指一边抓着阮颈、一手拿下阮片。便是这几个寻常动作,便引来乌泱泱客人们看得痴了。
不等店小二擦干溢出酒碗的酒液,紫衣姑娘便拨动阮弦,立在店中,顾自唱了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不及女子第四句唱完,便听得酒馆外一阵乱糟糟的响动,似乎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为首的官兵闯进来,登时揪住了女子的棕色长发:“找到了,就是她!”
店老板一时慌了神,匆匆忙忙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拉着官兵的鞋子:“爷爷行行好,这可是老儿从林中都千里迢迢买来的啊……就指着这孩子做点生意了啊……”
只见那兵头子飞起一脚,登时把上了年纪的老板踹出七八尺远:“买来的?南掌门可多谢你帮他买来!”不等老板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一伙人便拉扯着那紫衣女子往外走:“不如自己去跟掌门喊冤,看他会不会重重赏你!”
嘉攸单坐一旁,不由得心下起疑,不知父亲何时竟也下过这样的命令。暗中瞧瞧那几个打头的兵家伙,的确是自家手下无疑。正踌躇间,只见箬冬不知何时已鬼魅一般闪在门口,温弦默默扶起地上老人:“纵是南掌门英豪盖世,也不敢下这般违背天理的命令吧?”
兵头子扫一眼温弦,见他穿着不似本地人,便哼一声:“我家掌门喜欢什么姑娘,倒要你来管?”
嘉攸听得此言,简直要怒发冲冠气得站起。不及拍桌,又听得温弦道:“我怎么不知,你家掌门喜欢阮声噬骨、一夜连杀二十四人却不见血的姑娘?”
方言毕,只听兵头子一声惨号,箬冬手中的长剑穿心而过,剑侧抵着紫衣姑娘的后脖颈:
“别乱动!”
店内的杂役和客人一时都吓得呆了,众人正待出逃,箬冬回身一剑横扫,门口未及撤出的官兵们一个个拦腰丧命,流了一地的残血和肠子又把其他人逼回到屋内去。
箬冬“砰”的一声,把剑尖插在地上,眼中凶光扫过每一个人:“胆敢擅闯半步者,有如……”箬冬一把抢过紫衣姑娘怀中紧紧抱着的古阮,抛向空中,地下凛凛剑锋银光闪烁。只见阮下白影闪过,稳稳接过空中之阮,侧身一撤,阴阳长剑在阮弦上划出“嗡”一声呜鸣。
只见嘉攸一手撤回阮,另一手趁箬冬出剑的间隙冒险一捞,轻轻巧巧把箬冬身侧的紫衣姑娘捞了过来。眨眼之间出窗破梁,上到屋顶去了。
等子棋他们乘舟寻来,发现清卿必不是难事。子琴回望一眼亮在山腰的灯火,一口气又潜入海水之中。不多时,终于发觉脚底坚硬,水势愈渐浅了下去,石洞中的水滴声“哒、哒”回响。
洞口的足印极浅无比,想必纵使温、箬二人轻功再高,也飞不出这石洞去。
夜幕深沉,子琴本想着待得天明再追入街巷,忽听得一阵轻微的火花爆裂声从洞口传来。听出了脚步的主人,子琴无奈地唤道:“绮川。”
令狐绮川下了一大跳,一个转弯,火把下照应出她发丝凌乱、一脸疲惫的模样。
未及答话,子琴皱皱眉头:“你师妹在石崖正下面,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回师父,当初温掌门也是把清卿送到这儿来。”
怪不得,子琴心中想。“别追出去。”见绮川微微睁大双眼,子琴又道,“山上只有你一个攻药术的人,师叔和师姑离不了你。”
绮川低下头,咬咬嘴唇。子琴问道:“随身带着碧汀散没有?”
“嗯。”绮川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的小药瓶来。
子琴随手拿起一片脚边的石块,刺破拇指,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响在巴掌大的药瓶里。见师父眼光似是渐渐出了神,绮川猛地撤回药瓶,扯下衣角捂住子琴的伤口:“师父,这足够了。”
子琴淡淡笑一笑:“这样小的伤口,也吓得到立榕山药植堂堂主?”
绮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像是猛地下定了决心似的,绮川用力拽住子琴衣袖:“师父,也不能追出去。”
“哦?”子琴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弟子,“为什么?”
“因为……”绮川咬着牙,像是快要哭出来,“因为师父说过……”
子琴望着眼前纠结不已的绮川,这正是第一个在立榕山上向自己叩首递茶的弟子。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高挺的颧骨和宽方的下巴却无一不显示着这位令狐大弟子坚毅、沉稳的性格。子琴拍拍绮川的肩膀:“别告诉你师叔。”
绮川点点头,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子琴宽慰似的笑一笑,转身欲走。
“师父!”绮川握着药瓶立在原地,“山外凶险,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的时候……”子琴回过头。
“清卿一定会醒过来。”
“这边。”南嘉攸在屋顶上借着夜幕横冲直撞,紫衣女子忽然拉了拉嘉攸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灯火通明。嘉攸不及多想,便顺着女子手指方向提气奔了过去。
下得地面,才发觉这一带远不同寻常:本是夜深人静的夜半时分,此处却人群嬉闹、欢饮高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气。女子带着嘉攸穿过一片团扇、金钗和裙摆飘摇组成的人潮,进得正中央一座最高大的花塔里。一个半身赤裸的男人搂着一左一右从二人身边蹭了过去,南嘉攸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抓紧了紫衣女子的胳膊。
女子回过头,先是一愣,随即捂着嘴笑了:“怎么,公子没来过这般烟花柳巷?”
嘉攸抬头瞪他一眼,转身便要下楼。刚一回头,女子便从身后搂住他腰:“我叫阿语,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一阵悦人的低语从耳畔传来,似是动魂心魄的温柔法术从耳根烧到足尖,嘉攸便是一动也动不了了。阿语妩媚的笑声又从耳畔传来,南嘉攸耳垂一吃痛,便乖乖跟着阿语上楼去了。
阿语掩上门,立到烛光昏暗处,解下裙摆外衫,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褂。嘉攸仿佛喉头有什么哽住似的,不由自主把头转了开来。阿语拿起嘉攸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腰上那些红紫色的伤疤上:“吓不吓人?”
嘉攸本能地想抽回手,双眼却和那些阿语腰间的印记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些暗紫色的、仿佛被毒蝎啃噬、被毒蛇撕咬过的疤痕一道道地盘曲在阿语雪白的肌肤上,南嘉攸不由得心中火烧火燎,狠狠地盯着阿语春波流转的双眼。
渐渐地,阿语松开手,嘉攸小心地抚摸着那些疤,沉默不语。
阿语伸手取过嘉攸身后那把阮咸,低声哼唱:“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孤灯里、梅子东……”
歌谣初,南嘉攸只是觉得醉意深沉,明明没喝几杯酒,头却昏得厉害。猛地一睁眼,嘉攸便冲向房间角落的面盆,把一抔水劈头盖脸地浇到身上来。正欲夺门而出,身后的阮弦轻弹,仍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浅唱:
“芳菲下,有无中……孤灯里,梅子东,落红梅子东……”
嘉攸弯下腰,紧紧攥住门帘一角,皱起双眼,满口的牙都快要咬成碎渣。直到阿语转变调式,口中仍是那首小谣,嘉攸这才睁开眼睛,放下门帘,大踏步走回榻边,任凭胸口火烧火燎。阿语哧哧笑道:“小哑巴学得还挺快的嘛。”
嘉攸上前一步,一把掐住阿语细长白嫩的脖子,精致的面容下,眼中快要喷出火来。
阿语皱皱眉头,自顾自又拨动了弦:“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奔涌而来,嘉攸瞪大了眼睛,眼球暴突、青筋爆裂,死死抵住要把自己吞噬殆尽的眩晕。
“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南嘉攸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向着阿语扑去。阿语微一蹙眉,指尖用力,柔软的拨片“啪”一声折断了琴弦。嘉攸伸到半空的双手骤然停下。
阿语把阮放到一边,走上前来抱住嘉攸,在他耳畔悄悄低语道:
“回去吧。这首曲子,够你对付令狐山上的野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