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自己富贵的前半生,回想起自己相信继母郭氏的愚蠢,回想起自己童年就走失的胞兄裴道宴,回想起自己早逝的亲娘苏承露,裴芳菲的脸上都是泪水,还有那些外祖家的长辈们,外祖父、舅舅苏承业,大姨母苏承月,二姨母苏承云。他们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后终究都变成了一片黑暗,她耳边有阵阵嘈杂的声音,渐渐的又消失了。
净悠师太在一旁画像,画完之后还写上了裴芳菲的姓名以及过世的日期时辰,以便做记录存档。
这一切全都忙完,周婆子也感慨,“她倒是个坚挺能吃苦的,竟也活到现在。跟她同一批进来的,身弱的,前几年就都去了。”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大声喧嚣,紧接着柴房门被踹开,来了一群人。
净德师太和净宁师傅被狼狈地推进来,她们一起跌到地上,“就是床上这个。”
苏承业、苏牛氏都趴到床前,拼命拍着裴芳菲的脸,一直呼喊她。
门口又进来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正是裴道宴,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女子,是他的夫人郑马娇。
裴道宴扑过去,“妹妹你醒醒,是哥,哥来接你了。”
随后,苏承云带着白府医进来,“您快看看,能不能治了?”
白府医看了很久,随后摇摇头,“已经去了。”
苏承月立即就哭起来,“是我们来晚了。怎么会这样?”
苏承云恨得要死,“定是郭氏那毒妇暗中阻挠,我定要扒了她的皮。刚开始裴府也有意思,说把裴芳菲送金陵老家了,害咱们白跑一趟。他们居然敢骗我们,其实就是觉得芳菲给他们丢脸了,不愿意让我们找到。”
苏承业也流泪了,“可叹咱们在金陵浪费了那么多时日。那郭氏还说芳菲小小年纪跟外男私会。这其中怕是有诈。”
裴道宴眼睛猩红,“郭氏一向歹毒,当年我还小就敢让拐子将我拐了。只怕妹妹私通外男这事,也是郭氏做的局。咱们不能让妹妹蒙冤而死。”
苏承云拔剑出鞘,架在净德师太的脖子上,“歹毒的老尼姑,你最好跟我说说清楚,为何处死裴芳菲?郭氏给了你多少银子?否则,我饶不了你。”
净德师太吓得不行,“请问诸位是?这些都是官眷犯妇,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们还是去问裴府的人比较好。咱们都是按章程办事。”
“哼。看来是挺势利的,官员说的话才管用?行,让你去京兆尹说个够。”苏承云踹了她心窝一脚。
净德师太疼的嗷嗷叫,净宁师傅去扶,也被苏承云踹了一脚。
“你,你们究竟是谁?哪怕世家夫人都不敢来此大闹。”净宁师傅还想说话。
苏承云却朝她的肩胛窝刺了一剑,净宁师傅痛得满地打滚。
周婆子见状不敢嘴硬,连忙说道:“奴婢们真是谁都不敢得罪。原本大家都觉得裴芳菲不会这么早死,是裴夫人郭氏要让她死,给了咱们庵主一万两银子。”
楼冠山不知何时已拿出笔墨在旁边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拿出其中一张给周婆子画押,周婆子赶紧画了只求对方能饶她一命。
净悠师太非常平静,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若以后想要证人,贫尼愿意去。”
曹霹维点点头,“总算有个懂事的。”
苏牛氏一挥手,有下人们进来,小心翼翼抬走裴芳菲的尸体。
净德师太大惊,“这可使不得呀,这是裴府大小姐,是不是要问过裴府的意思?”
苏承月也踹了她一脚,恶狠狠道:“你尽管去告诉裴府吧,我们苏家人把外孙女的尸体接走,谁敢说个不字?”
楼冠山是御史大夫,苏承月也是官夫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愤怒,露出这样狰狞的表情。
次日,京中就起了新的八卦,新来的御史大夫楼冠山突然参了大驸马、阳明侯郭振邦以及吏部侍郎裴世卿。
洋洋洒洒好长一本折子,里头都是大驸马结党营私的事。但参裴世卿的是内帏不修的事,非常惊人了。
而京中的苏家直接就告了裴府、郭府两家,说他们草菅人命,害死裴府的原夫人苏氏、嫡长女裴芳菲,继室夫人郭氏还命人拐走了先夫人苏氏的嫡长子裴道宴。
这几个大八卦让京中人叹为观止。
而且三天后,裴道宴在殿试上发挥出色,直接就被新皇钦点为探花。
这样优秀的探花是裴府的嫡长子。不过,裴道宴没有住在裴府,而是扔出了一个条件,如果裴世卿不处置夫人郭氏和莲姨娘,他永远都不会认祖归宗。
苏家人还找到了当年伺候过苏承露的那些下人,全部都找回来了,问了她们口供,认定莲姨娘这个贱婢暗中害死先夫人苏氏。
京兆尹刘大人觉得头疼,他想找几家和解,但苏家不愿意和解。更何况,苏家的大女婿就是御史楼冠山。
这新科探花也是苏家的外孙,说白了,其实也是家事,可没法善了,换成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裴老夫人冯氏非常后悔,她直接去苏府见了苏老太爷,她后悔,痛哭流涕,不该错怪了长孙女裴芳菲。如今裴芳菲在碧云庵被害了。苏老太爷非常漠然,见冯氏哭完了,就赶她出府了。人活着,不管不顾,人死了,你才来哭,有什么用?苏老太爷恨死裴府的人了,他的小女儿、外孙女都被害了。
裴夫人郭氏虽去了几趟京兆尹府邸,但她拒不认错,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后还是郭氏的两个丫头、两个嬷嬷认罪了,总之郭氏有顶罪的人,丝毫不慌。
莲姨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冯氏的极力劝说下,裴世卿不得不把莲姨娘送进碧云庵,过了几日,他还偷偷派了两个下人进去伺候莲姨娘。
这一行为被苏家唾弃,他们暗中派了人将莲姨娘做了,表面装成是溺水而亡。
暂时不能拿郭氏如何,但上天给了一个大好的机会。那燕王造反,大驸马被牵连了,新皇当然不会忍,趁此机会将大驸马一党都除去了。
既然大驸马一党倒了,裴世卿也不必忌讳郭家了,直接就休了郭氏。
郭氏不服气,但也只能回娘家去,谁知半路上被人劫走了,她没有丧命,而是进了碧云庵,进入的时候,舌头已经被拔了,天天在里头作苦力,无人知道她在此,除了苏家人。这辈子,郭氏的下场就是被磋磨致死,她干的活更多更累,每天都要受鞭刑。
裴老夫人冯氏、裴世卿都希望可以认回裴道宴,但裴道宴并没有这个意思,相反,还改了名字叫苏郑义,一直跟义父逍遥居士郑添住在一起,偶尔也回外祖家住一阵子。
马娇的娘家,马家也入京了,并且参选了皇商。
虽京中人普遍认为马娇配不上苏郑义,但苏郑义却不为所动,只有马娇一位夫人,就连通房、姨娘都没有。
又是一年冬,苏府办了一场悼念式丧仪,纪念裴芳菲。
很多人觉得晦气,并没有来参加,而且苏府也不过是一介商人府邸,很多达官贵人觉得没有来往的必要。
但还是有那些觉得楼冠山、曹霹维、苏郑义有前途的人,愿意同他们来往,自然也就愿意来捧场。
号称天子最信任的心腹近臣的肖澈也来了,其实他刚出四扇门,刚好路过此处,就进来祭拜一下。他很欣赏楼冠山、曹霹维这两人,因为这两人都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一路升官的,也欣赏苏郑义这个年轻人。
京中很多人都说苏郑义倔强,不该不认父亲祖宗,是大不孝。
肖澈却觉得他做得对,家族如此混乱,亲娘和妹妹都被害,换成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回去认祖归宗干什么。
“指挥使大人?请上座。”楼冠山没想到,肖澈会来。
灵堂前正给妹妹裴芳菲烧纸的苏郑义也站起来,作揖道谢,“多谢肖大人,请上座。”
肖澈还是第一次来苏府,他打量了一下,不愧是江南富商,这府邸雍容华贵,而且苏老太爷、苏承业都不像是暴发商户的样子,反而儒雅彬彬有礼。
肖澈微微颔首,“路过此地,进来给府上小姐上柱香。”
他之前听说这位裴大小姐是被继母害的,说成是与外男通奸,被送进碧云庵磋磨了好几年就死了。
“多谢肖大人祭奠。”苏郑义把香递给肖澈。
随后,肖澈就看见旁边桌上有一幅画,“这是?”
“我妹的画像,我也打算烧了。”
“不留着看看?”肖澈问。
“不了。”苏郑义摇头。
肖澈凑过去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姑娘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之前送一个犯妇去碧云庵,好像余光看见一位清丽出尘的女子,跟这画像上的有七分像,应该就是她。
记忆一闪而过,佳人已逝,就愿她来生幸福安康吧。
一阵寒风吹进灵堂里,使得炭盆里的一部分灰烬四散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