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审案之事进展非常艰难,但安兴长公主与程青入宫软禁之事迟迟不曾流传出去。毕竟,他们确实已经涉案,圣人公平以待也算是说得过去。而且,杜皇后确实待他们如同贵客,吃穿用度都极为精细,时不时还会派遣身边的亲信尚宫前去探望,询问他们是否住得舒适。
彭王几乎隔日便煞有介事地去瞧一瞧安兴长公主与程青,看似不过是关怀晚辈,实则不知暗地里交换甚么消息。尽管他们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圣人的眼线,但饶是这些眼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瞪大了眼睛,也没有察觉他们究竟有甚么异动。
倒是彭王,似是完全豁出去了一般,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他不仅对安兴长公主与程青的生活格外关心,还仗着自己是长辈,经常觐见圣人说些不可错待自家人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谏言,实则隐隐有些令人不舒服的胁迫之意。
圣人每回都含笑答应了,还劝他不必忧心。然而,待他走之后,他的脸色通常会沉上好几个时辰。堂堂皇帝,被一个居心不良之辈指手画脚,他心底从未如此憋屈过。而安兴长公主府的奴仆们审讯的结果,令他更为焦躁难耐。他已然意识到,这一回极有可能无功而返,那么便必须尽快思考下一步的对策了。
无论安兴长公主及其党羽打算如何报复,只要不令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伤筋动骨,便是受些委屈又何妨?至于牺牲,若是不得不付出代价,那他必定只能坦然接受。无论代价如何沉重,他都必须接受——因为这便是交锋失败带来的教训。
圣人的焦躁,渐渐地也影响了一些老谋深算的朝臣。他们均或多或少意识到了甚么,纷纷暗地里开始打听起来。于是,关于安兴长公主以及程青入宫软禁之事,到底还是慢慢地透了出来。
彭王有心在其中推波助澜,却不想先一步传出了圣人“公正慈悲”的诸多赞誉。毕竟,安兴长公主在外的名声实在是太差,几乎没有几个世家贵族愿意替她说话:若是与这位贵主沾惹上一星半点,岂不是连自家小娘子的声名都跟着坏了起来?
就连身为安兴长公主母族的杨家亦是暂时保持了静默。许是杨士敬不满安兴长公主给杨贤妃出谋划策,许是他觉得目前时机不合适,许是他在暗中筹备反击——总而言之,杨家富贵悠闲的生活如旧。一向不喜举办宴饮的韦夫人甚至还公然办了一次盛大的饮宴,又暗示杨谦之妻出面主持了几回小饮宴,端的是繁华似锦。
此时,李徽终于接到了洛阳与荆州的回信。看罢之后,他暂时松了口气。
洛阳的信件是兄长李欣写就的,洋洋洒洒将近千言。信中详细地述说了他如何清查府中异状的过程,阎氏与周氏自是襄助良多。而自家阿爷李泰身边则如同灾难一般,无一处不是隐患。不仅他喜爱的小厮有问题,连与他颇为投契的新门客亦是怀有异心。此外,除了那些亲信仆从,无论是从长安带过去的旧仆,或是到洛阳之后方入府的新仆,均有不少人被收买或受到威胁。
最为危险的是,有人竟然暗中往府中传递有关谋逆的信件,字迹模仿自家阿爷,竟有七八分相像。被他查出来之后,无论是否涉及谋逆,所有信件皆尽数付之一炬。而那些有异状的仆从与门客也被他寻借口全都处置干净了。目前这些人已经刑讯了多次,只得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阿爷李泰羞怒交加,正佯装卧病,与他生闷气,然而全家人都并不在意。
当然,除了坏消息之外,家中还有好消息。阿嫂周氏再度身怀有孕,已经四个月了。阎氏本打算早些回长安,主持幼子的婚姻大事,为了照料周氏,不得不推迟些时日再回来。届时,小侄女寿娘应当也会跟着祖母回长安。因为外祖母临川长公主对她实在是思念之极,周氏也希望她在临川长公主府中小住一段时日。
这个孩子,必定就是侄儿李峤了。李徽不由得喜上眉梢,又细看了嗣楚王李厥的回信。
过去他总觉得这位堂兄性情太过柔和,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却多少缺了些杀伐果断的魄力。然而,如今从他信中所言,显然能感觉出他也已经渐渐地转变了。楚王府不必说,有楚王妃苏氏与嗣楚王妃安氏在,彻底清查一番也寻出了不少细作。废太子李嵩出家的寺庙里,同样找出四五个不怀好意暗中传递谋逆信件的和尚。
自从被先帝出继,彻底赶出长安之后,李嵩仿佛化成了一座尘土雕就的泥塑,一日比一日缺少生气。他号称出家,平日里却也不限饮食,只是被拘在寺庙中,每日都有一群比丘围着他念经讲经罢了。他亦是来者不拒,讲经便听着,吃食便用着,谁都不知他如今究竟在想些什么。看见谋逆信件之后,他毫不所动,却也并未主动告知任何人。
李厥不知该如何与这位阿爷沟通,每隔数日去看他一回。捉住那些个不轨的和尚之后,他也当着他的面说明了此事的厉害关系,但李嵩就像不曾听见似的。寺庙的主持心怀不忍,出言为这些和尚求一条生路,李厥却断然拒绝了他。审问完几个和尚之后,他并未得到多少有益的消息,便干脆利落地将他们除尽了。
楚王府也绝非只有这些坏消息。李厥在信中说,先前不曾提起,如今却不得不报喜了:他的王妃安氏即将临产,他立刻便要当阿爷了。作为堂兄,他也颇为关心堂弟们的婚事,希望二人都能像自己一样阖家欢喜。
“……”王大状头坐在新安郡王身边,一目十行地看完信,默默地给嗣楚王记了一笔。至于嗣濮王,他暂时不能记,也不敢记。幸而这位舅兄远在洛阳,暂时也不打算回长安。不然,若是被他瞧出了端倪,或许他日后就休想再踏入濮王府一步,也别想随时随地与心爱之人见面了。
李徽倒是不曾多想,满心为兄长们高兴:“眼看着便又要多两个侄儿了,改日我亲自给他们挑些礼物,尽快送去洛阳与荆州。对了,子献,既然濮王府与楚王府都无事,是否还有必要格外提醒二世父几句?”
自从越王府闹出过之前那桩栽赃之事后,越王李衡便将自己的妻妾儿女看得极紧,越王妃王氏也将府中清理过好几遍。按理来说,越王府应当已经没有任何漏洞。但多提醒一声,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些时日,不适合拜访越王府。”王子献沉吟片刻,“先前圣人曾试探过你,想来应是觉得濮王府与越王府走得近了些。不如你写一封信,托长宁公主转交给天水郡王带回越王府。”最近这些日子,越王几乎是足不出户,显然也不想引起任何一方人马的注意。
两人商量了一些细节之后,直至深夜才入睡。第二日,复又各奔东西,忙忙碌碌。正当他们忙于公务的时候,王家的两位小娘子却听闻了圆悟(王子睦)出寺云游的消息。二人如遭雷击,缠着小沙弥不停地询问。许是同情,许是不堪其扰,小沙弥终于道出——他随身带着玄惠法师的信,会先往南山(终南山)引蝉寺送信。
“阿姊……是因为咱们来得太勤了,所以……所以三兄才走了?”王湘娘满脸失落。尽管她已经坚持了许久,但毕竟是位敏感聪慧的小娘子,实在难以接受王子睦为了避开她们,居然选择了外出云游。谁知他会云游多久呢?许多游方僧人千里迢迢跋涉,前往四方弘扬佛法,离开三年五载都算是极短的了。
“就算他想外出云游,也绝不能这般不辞而别。”王洛娘眉宇间流露出了些许刚毅之色,毫不犹豫地回道,“就算咱们确实无法劝得他回心转意,至少兄弟姊妹之间,须得好生告别一回。否则,日后咱们姊妹若是出嫁了,或许便再也见不着了。”
闻言,王湘娘微微颔首:“阿姊说得是。不过,听说南山的香火十分鼎盛,寺观至少有数十座。咱们怎么去寻这座‘引蝉寺’?而且,阿诺傅母也绝不会轻易答应让我们出长安城,在南山中寻寻觅觅数日。”
她们姊妹二人虽是琅琊王氏之女,但小杨氏从来不曾好生教养过她们。一则小杨氏是庶女,自有处事之道,若是事事遵循世家女子礼仪,便不会未嫁之时便与王昌这个姊夫苟且往来了;二则她心疼王洛娘,无视王湘娘,便是知道不少世家规矩,也不曾教给她们多少。而阿诺是大杨氏的乳母,正经的傅母,如同世家闺秀们的女先生。因着她们二人年纪不小,礼仪规矩学得却不好,对她们格外严厉几分。
只要想到阿诺傅母,不仅王湘娘有些发憷,便是王洛娘也不自禁地咬了咬牙。不过,她们二人的胆量从来都不小,自然不曾想过退缩,便低声商量了几句。
绝不能求助长兄王子献,他也没有闲暇陪着她们。王洛娘心中想道:那便只剩下一人可依靠了——此人从来与别不同,定然不会拒绝她。
于是,她立即悄悄命人去寻何城。何城几乎每日都陪着宋先生来慈恩寺与玄惠法师下棋,偶尔他们还会在寺庙之中遇见,自然并不难寻。而当何城接到仆从的消息之后,当即低声告诉了宋先生:“弟子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宋先生斜了他一眼,“若是让你师兄知道……呵……”
何城脸色微微一变,拱了拱手讨饶道:“先生……”
“事关你的姻缘,要去便去罢。”宋先生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若是你师兄问起来,我便说我不知就是了。”
“……”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师徒么?何城无奈地苦笑起来,转身便退了出去。
坐在棋盘对面的玄惠法师手中握着佛珠,只当作什么也不曾瞧见、什么也不曾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