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之后,留在京中的堂兄妹五人一同送走了李厥。望着他轻裘快马而去的背影,李徽心底倏然升起些许不安。护送李厥的侍卫以及部曲拢共也就数十人,此去千里迢迢,也不知是否能安然回到荆州。他思索片刻,仍是唤来了王家的部曲,命曹四郎带着些人暗中护卫,若有异状及时回京禀报。
虽然最近京中极有可能发生动荡,他所掌控的部曲也不见得完全够用,但若是因此而忽略了李厥的安危,他也绝不会轻易原谅自己的疏失。而且,若是赶路的速度足够快,一个来回也不过是半个来月的事罢了。江夏郡王必定须得选最合适的时机,未必会紧赶着立即发难。
因李欣公务繁忙,便先一步回了宫城。长宁公主担忧宫中情势,也催促着厌翟车赶紧回了大明宫,信安县主一直陪着她。倒是永安公主因着这些时日都留在宫中之故,闷得有些狠了,格外留恋宫外,紧紧跟着自家堂兄,双眸亮闪闪的。
李徽遂带着她去拜访了宋先生,顺带询问何城备考的情况——胜州叛乱并未影响朝政,再过几日省试便将如期举行。原本何城与王洛娘的婚期定在张榜之后的四月上旬,取双喜临门之意。只是平叛战事不知持续到何时,身为长兄且是王家唯一男丁的王子献总不能错过妹妹的婚礼,于是婚期便只得暂时延后了。
据说,得知婚期延后的消息之后,何城反倒是松了口气,准备省试时也更加专注了。王洛娘待在家中筹备自己的嫁妆,王湘娘从旁协助。诸多繁杂之事于她们而言并不算艰难,就算王子献临时决定追加十二抬嫁妆,她们也只需要定下嫁妆单子便足矣。打理中馈完全不妨碍她们随时跟着兄长出现在密室中,以及与闺中密友们宴饮相聚、帮长宁公主打探消息等等。
“前一段时日,他心神不定,经常胡思乱想。生怕自己不能通过省试,被大舅兄责骂,连娘子都娶不上。”宋先生饮了一口李徽特意送来的烧酒,眉开眼笑,“好酒!!”品赏片刻之后,方又道:“如今倒是勉强恢复了镇定,明经考试也并不算难,定然能通过。”
“如此甚好。他若是考完省试,也能抽出空闲来帮忙了。”李徽道。就算何城过了省试,也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外地举子而已。即使身为宋先生的弟子、王子献的师弟,也不算太过显眼。许多事由他出面去做,也总比他这个宗室郡王更好些。毕竟,孙榕、孙槿娘兄妹都不在长安,各种消息的流传与通报都需要有人专门居中策应。
“阿桃和十五郎年纪虽小,却也该多些历练了。”宋先生道,“不妨将些事情交给他们二人处置。即便偶尔犯错,亦是无伤大雅。待再过几年,他们便能成为你们的左膀右臂,大约也会比其他人更得用些。”
“先生说得是。”李徽恍然,微微一笑,“是我有些着相了。”杨阿桃和阎十五郎年纪都不大,他将二人都当成了孩童,也不忍心随意差遣他们。但从这两个孩子看来,若是没有历练的机会,又如何能早日独当一面?尤其是杨阿桃,心性单纯率真又敏锐谨慎,需要见识更多形形□□的人与事,方能迅速地成长起来。
向宋先生告辞后,李徽来到院落中,见阎十五郎彬彬有礼地陪着永安公主顽耍,但小家伙似是有些索然无味,不禁失笑了。听说他即将离开,永安公主立即恢复了活力,露出甜美的笑容。阎十五郎似是有些失落,却仍是礼仪周到地将兄妹二人送了出去。
到得厌翟车上后,永安公主仍不忘向着堂兄撒娇:“阎十五郎很没趣,还不如和阿桃一起顽呢。阿兄,回府么?若是不回去,咱们去一趟濮王府,将寿娘接过来可好?我足足有两三日没见到寿娘,可想念她了。”
李徽自然不忍心拒绝她,颔首道:“将你们都接到王府来住两日,每天随着世母和杜姊姊入宫,阿桃得空的时候也能陪你们顽耍,如何?”阎氏最近一直住在新安郡王府内,继续坚定地镇住李欣的诸般不满之意,来往大明宫探望杜皇后也更便利些。
“不是杜姊姊,是阿嫂。”永安公主认真地纠正他,“阿娘说,不能唤姊姊,只能唤阿嫂。阿姊之前就唤错了,我见她和阿嫂都笑得很畅快,才没有指出她们的错误。不过,可不能连累寿娘也唤错了。”
李徽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之后,又颇有些感叹。过了年,小家伙虚岁也已经八岁了,转眼间就成了大姑娘了。不过,在所有人的宠爱下,她并不像姊姊长宁公主那般成熟懂事,而是保有了娇憨与纯真的一面。然而,就像杨慎和阎十五郎一样,一味的保护与宠爱并非应有的教养之道。尤其是宫中的孩子,更应该多教一些暗面之事。改日他也该与悦娘提一提此事了。
于是,兄妹两个去了一趟濮王府,拜见李泰,探望了最近反应有些剧烈而不便出行的周氏。而后方接了寿娘,一同回到新安郡王府。杨慎听闻先生归来,便立即来迎,转眼间就接到了陪两位小娘子顽耍的任务。他思索片刻,就将她们带到后园去赏花以及在皑皑白雪上写字作画了。
李徽觉得他将堂妹和侄女照顾得极好,遂回到书房中处置诸般事务。待部曲们禀报完要紧事之后,他沉思片刻,再一次加派了上百人,紧紧盯住江夏郡王府的动静。务必将每一个进出王府的人最近的动向都调查出来。
这时候,张傅母派了侍婢前来禀报:“大王若是得空,不妨去见一见郡王妃的客人。郡王妃下午刚从宫中回府,杜家的柳娘子便带着几位儿媳前来拜会,至今尚未离开。傅母觉得,作为晚辈,大王或许也应该去见一见她们。”
李徽这才隐约想起来,他与杜伽蓝大婚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按照长安的礼俗,新妇可回娘家住对月。不过,杜伽蓝毕竟是新安郡王妃,自然不可随意回到娘家,于是柳氏方亲自来探望她。作为一位体贴的新婿,新安郡王其实并不介意王妃回娘家住对月。只是近来时局不稳,杜家住在京郊难免有些不安全……
说起来,或许他应当让杜家暂时住进京城,以防万一罢?说不得,杜伽蓝也正担忧着家人的安危,希望他能主动提出此事。虽然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妇,但多少算是朋友,也该尽心尽力替她考虑与打算才是。
想到此,李徽又盘算起了京中究竟有哪些宅邸。他名下的别院不少,各处都有些用途,但挪空一座亦并不难,随意赠给杜家也无妨。不过,杜伽蓝定然不会愿意,便暂时当作借住即可。待到合适的时候,再将房契交给她处置。
就在他踏入杜伽蓝所居的院落时,因院中格外寂静,远远便听到一个妇人笑道:“小姑,我岂会害你?这种药我们也都吃了,你瞧瞧我们的气色是不是格外好些?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连阿家瞧着都似是年轻了十来岁呢。”
“是啊,如今不少贵妇都在用这种补药。据说……”又一个妇人接道,压低了声音,“还有调理身子、有助孕产的用途。韦家东房的十九娘,出嫁十年都未开怀,最近也是靠着吃这种补药,方怀上了孩儿。小姑虽是新婚,但若能一举得胎,岂不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大王与你的年纪都有些大了,濮王妃殿下想必心里也正盼着孙儿呢。”
想不到她们居然在议论这种事,李徽脚步不由得一顿,轻轻一咳。杜伽蓝的婢女立即出门相迎,轻声对里头的杜家众人道:“大王过来了。”
这是李徽首度踏入自家名义上的王妃所居之处。他对一位娘子的闺房自然不会觉得好奇,也并未多看。而瞧在柳氏等人眼中,便是他对此处格外熟悉,故而态度亦十分从容自在了。柳氏望着这位身份贵重的新婿,又看了看眉头微蹙的女儿,心中不禁越发放心了许多。
“岳母与两位阿嫂近来可好?舅兄与侄儿侄女们最近如何?”李徽假作自己并没有听见方才那番话,微微笑着与她们寒暄。柳氏以及两个儿媳见他来了,自然也不便再多提甚么,于是也只谨慎地接着他的话谈论着自家之事。
片刻过后,李徽很是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让他们暂时迁居:“再过些时日,两位舅兄的职缺便定下来了。若是一直住在郊外,来往公廨点卯难免不便。不若先搬回长安来,岳母与阿嫂们来往宴饮也便宜许多。”
柳氏面上一喜:“职缺已经定了?多谢大王相助。”既然这位郡王殿下特意提起来,想必也不会给两位舅兄谋太低的官职。无论如何,妻族的颜面也算是他的颜面,总该顾虑一二。如此说来,女儿应是暗中使了不少力气。他们不明着来讨要官职,确实反倒得了女婿的另眼相看。
“这可是大喜之事。”杜家长媳拊掌笑道,“咱们赶紧将京中的旧宅收拾出来罢。”
“……可那旧宅都已经荒废了三四年,若不好生修缮……”杜家次媳顺势露出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愁苦之色,“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呢。”
“方才大嫂提起,家中新置办了个大温泉庄子?”杜伽蓝淡淡地道,“何不将那庄子卖了,也可得两三百贯,在京中亦能买间不错的三进小宅院了。咱们家人口不算多,三进亦能住得开。”
“家中孩子们很喜欢那个温泉庄子,再者折价将它买来也颇不容易,日后作为家中产业岂不是更好些?眼下将它卖了,便不值得了。”杜家次媳赶紧又道,侧首悄悄地给柳氏以及杜家长媳使眼色。
“既然旧宅需要修缮,那不如暂且住在我名下的别院之中罢。”李徽感觉到她们彼此的态度有异,却仍很是大方——再也没有什么比将一群极有可能闹出事来的亲戚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全的事了。
柳氏顿时老脸一红,呐呐地想拒绝,她的长媳与次媳却已经答应下来。而杜伽蓝这一回也并未坚决反对,只是道:“既然大王如此盛情,那阿娘与兄嫂就早日搬过来罢。趁着最近宴饮众多,也可稍微走动走动,续上过去的世交情谊。”
不久之后,柳氏一行人便欢欢喜喜地离开了。新安郡王与王妃一同将她们送出门去,给足了柳氏作为长辈的颜面。柳氏自然不可能料到,当她们的马车驶出郡王府后,新安郡王妃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新安郡王道:
“我看起来便那般蠢不可及么?轻易就会听信娘家人的话?受人利用而不自知?”
新安郡王笑而不语:王妃自然不是愚人,但在某些有心人想来,任何人都有弱点。针对这些弱点投其所好,久而久之,便没有不受利用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