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遇到韦杜两家障车仅仅不过是开始罢了,许是李徽的人缘甚是不错之故,入京之后竟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前来凑热闹。甚至有些围观的平民百姓亦是一时兴起,将自家的牛车赶出来堵在路上,引得道路两旁时不时便爆发出一阵阵哄笑声。见新安郡王态度温和,越发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幸而迎亲队出门时准备的喜钱以及丝绸布帛酒肉等十分充足,应付了一群又一群障车者之后,新安郡王府终于近在咫尺。就在李徽终于松了口气之时,斜刺里又杀出一辆马车以及数位策马拦路之人。他定睛看去,竟是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永安郡王领着几个孙儿,笑容满面地堵在前头。
“……族祖父,喜钱与喜礼都已经散尽了……”李徽不得不拱手讨饶,“既然都是一家人,便放孩儿过去如何?”说实话,他也曾参加过许多婚礼,却从来不见古稀之年的老人家也来凑热闹。长辈们都德高望重,又怎会与年轻人一般好热闹呢?真想不到,永安郡王竟也有老顽童的一面。
永安郡王扫了扫他身后的傧相与婚车,抚着胡须大笑起来:“谁说一家人便不能障车了?而且,连一点喜钱与喜礼都不肯舍,便想让老夫放过你,想得太容易了!!老夫既是长辈,亲自出来障车,便理应比方才那些障车者所获更多才是!”
“孩儿已经一无所有,不如暂时赊欠着,改日再给族祖父送去如何?”李徽只得与他讨价还价。而他身边的王子献含笑不语,李璟则皱着眉打量着这些陌生的脸孔,从他们御马的姿态与神情中判断出了他们的身份。
“哪有赊欠的道理?”李十六郎等兄弟几个立即为祖父助威,“从未听说过给障车人的喜礼还能赊欠。婚礼之后再送过来,还有何意义?”他们本便怎么瞧这位族兄都觉得不顺眼,有了如此光明正大为难他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个比一个更激动。
李徽拧起眉,正欲再开口,便听李璟忽然道:“阿兄将我送给族祖父罢。”
“……”所有人一时间皆怔住了,神色各异地望向他,几乎都无言以对。这一刹那,仿佛连马嘶声都小了许多,周围一片静寂。
天水郡王无视了众人惊异的目光,自顾自地继续道:“族祖父,送一个傧相与你,也算是大礼了罢?从明日开始,我便去郡王府拜访,每天跟着族祖父。无论族祖父如何差使我,我都毫无异议,如何?”说着说着,他的双目愈来愈亮,笑得愈来愈灿烂,似乎很是迫不及待,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能跟在眼前的老人身后。
“……这可真是一份重礼啊。”永安郡王仰天大笑起来,“罢,罢,罢,老夫也是头一次收到一个活人作为喜礼。你便是景行罢?也好,自明天起,你便住到永安郡王府来!!”他这等洞悉时务与人心的长辈,自然很清楚李璟应当是想借机向他请教边疆事务或者征战经验,而他也从来不吝啬于教导自家晚辈。教出一个天赋出众的晚辈,也总比费尽心思将某个长歪的孙儿掰正更令人欣喜。
当永安郡王带着孙儿们退开之后,婚车终于赶在吉时前到得新安郡王府正门前。乐声响起,仆婢们涌出来,在地上铺好毡席。杜伽蓝以扇遮面,缓缓下车,与李徽慢步而行,朝着正院西南角的青庐而去。六位傧相与一群宗室女眷都跟着进了青庐,旁观这对新郎新妇叩首拜见濮王李泰与濮王妃阎氏。
行礼之后便是却扇,王子献与杜重风轮番吟了却扇诗,新妇方移开团扇,含羞垂眸坐在百子帐中。宗室女眷们不过打趣了几句,便被嗣濮王妃周氏带了出去,不免又说了些“妯娌和睦”之类的调侃。
周氏挽着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扬眉笑道:“今天虽是第一回见弟妹,却觉得很合眼缘。若是往后诸位世母叔母阿嫂姊妹们欺负弟妹,儿自是要替她出头的。”说罢,她远远地与李欣对视一眼,笑容越发柔和了几分。
片刻之间,青庐内便只剩下寥寥数人。婚使礼官为临川长公主驸马周子务,六位傧相也皆尽数在场。而长宁公主很是自然而然地牵着永安公主与寿娘立在旁边观看,仿佛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满脸兴致勃勃。
同牢盘与合卺礼已经准备妥当,周子务正要让新郎新妇一起用同牢饭,长宁公主忽然嗔道:“姑父,不若让儿来做婚使礼官如何?儿这辈子,也只想做阿兄的婚使礼官,以报答阿兄当年送嫁的情谊。”
周子务一愣,沉吟片刻,竟是答应了。他的性情本便甚为疏狂,并不在意诸多繁文缛节,于是反倒笑道:“也好,我无事一身轻,倒能早早地出去讨杯酒喝了。”说罢,他甩了甩袖子,就这般干脆地离开了。
长宁公主又笑吟吟地望向李璟等人:“阿嫂羞得脸都红了,厥卿阿兄、景行阿兄……你们这些傧相也累了,不如出去歇息?横竖你们待在青帐中也毫无意义,去外头先用些夕食,再陪着三世父与伯悦阿兄招待客人倒更合适些。”
李厥闻言,也觉得甚有道理。毕竟濮王一脉子嗣亦单薄,外头只有李欣一人支应,难免手忙脚乱——至于濮王李泰,他已经将他忽略不计了。于是,他便立即带着李璟、杜重风以及周仪、秦承等人离开了青庐。因着青庐中设有屏风、帐帘数层,极易遮挡视线,待到他们出去之后,才发现王子献不见了。
李璟转身欲进去寻找:“莫不是他走得慢了些,可不能教他坏了阿兄的事。”
杜重风却横臂拦住了他:“该出来的时候,他自然便会出来。你只需跟着嗣楚王殿下,做好该做之事便足够了。”
李厥并未多想,颔首称是。周仪则立即去寻了父亲兄长,秦承若有所思地望着杜重风,又不着痕迹地回首看了看青庐,心中疑窦丛生。不过,即使疑惑再多,他亦绝不会再入青庐查看寻证。既然李徽与长宁公主有意隐瞒,那便意味着此时并不适宜直言。他的耐心素来很足,自然能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此时青庐中的情景,与绝大多数客人们的想象截然不同。坐在百子帐中的李徽与王子献面面相觑,在长宁公主的吟诵词中,默默地用了同牢饭,饮了合卺酒。杜伽蓝亲自用五色丝,将他们二人的脚趾系在一起。
“礼成!”长宁公主拊掌笑道,隔着屏风正在顽耍的永安公主与寿娘探出小脑袋,而后又默契地缩了回去。两个小家伙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她们亦是首次见证婚礼,年纪也小,一时间竟辨不出究竟有何不同之处。
“王郎君还愣着作甚?”见百子帐中的二人难得有些呆,长宁公主又禁不住噗嗤笑了,“阿兄穿了一日衮冕,恐怕难受得很,你尽快帮他换身衣裳罢。杜姊姊,你穿着这一身也疲累了,来,咱们避到屏风后,将这些饰品都摘下来……好似摘这些的时候,也要念吉祥词……可惜当年我记得并不清楚。”
“何必在意这些,我只想尽早松快松快。”杜伽蓝道,侧首望向正张开手臂由着王子献“服侍”更衣的李徽,“利索些,也好早些随你出了青庐,免得耽误了大王与王郎君的新婚之夜。”
“杜姊姊安心罢,你住的中院是我亲自收拾出来的。后园里也早便布置了一座家观,无论你在何处起居坐卧都使得。”长宁公主将她牵到屏风后,两人好不容易才卸下沉重的首饰头面以及重重嫁衣,换了身侍女的衣衫。
待到收拾妥当之后,长宁公主便将杜伽蓝、永安公主与寿娘都带了出去。虽然守在青庐外的既有李徽的侍婢,亦有杜伽蓝的亲信侍婢,但公主之尊令她们不敢抬首打量,竟然谁也不知新妇悄悄从青庐中出来了。
而留在青庐之中的二人,则倒在了百子帐中。他们双目相对,眸中含着的无数情绪,在此时皆化作喜意与温柔。曾有一段时日,他们从未想过,两人竟然能真正成婚——拜宗庙、同牢、合卺。而潜藏在心中的念头与渴望,在这一日、这一夜终于成真。
这是属于他们的大婚之日;这是属于他们的洞房之夜。
“玄祺,我很欢喜……”王子献轻声道,俯首吻上身下之人的唇。今日的种种惊喜,他将会铭记一生一世。
李徽揽住他的颈项,回以更热烈的唇舌相缠。两人的乌发披散,交织在一起,几乎不分彼此。而脚趾上的五色丝不仅将他们的身体相连,亦仿佛冥冥之中连起了他们的姻缘,更连起了他们的命运。
千金一刻,又如何能不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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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正在喜宴上推杯换盏的宾客们忽然发现,濮王李泰与嗣濮王李欣听仆从禀报了几句之后,便忙不迭地迎了出去。不多时,沉浸于宴饮的众人就见父子二人簇拥着圣人踏入了外院,酒意顿时醒了泰半。
“侄儿成婚,朕这位当叔父的自然不能错过。”圣人噙着笑容,很是随和地坐在主位上,让李泰、李欣、李厥、李璟等人陪坐在侧,“听说景行正好赶上当了傧相?你自广州赶过来也实在不容易。”
“阿兄的婚事,孩儿岂能错过?”李璟回道,“而且,若不是有叔父成全,孩儿便是背上插了双翼恐怕都赶不过来呢!”叔侄二人态度亲近,仿佛这几年来并无任何隔阂,看得众位客人心中不禁各有所思。
圣人拍了拍侄儿厚实的肩背,感慨道:“你们兄弟情深,朕自当成全。而且,这场喜宴几乎聚齐了咱们一大家子人,也算是齐齐为玄祺贺喜了。只可惜,二兄二嫂与千里都并未赶上……对了,还有一人也错过了沾喜气的机会……”
他语气依旧温和,目光也只是掠过了河间郡王的嫡长子罢了。然而,在座的宗室们却无端端地觉得背脊有些发寒。当大家再度笑起来,继续喜宴之后,正堂之中似乎才温暖了不少。不过,谁也不知晓,河间郡王的嫡长子早已经汗湿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