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内宅月洞门前时,李徽依旧施施然地等着王子献与杜重风替他唤开门。不过,这回却不如之前那般顺利,因着里头把守的皆是杜家女眷仆婢们,并非那些一听佳句佳对便热血沸腾,恨不得直接替他们打开大门的年轻郎君。
说起来,顶级门阀士族京兆杜氏的女眷,按理而言本应当较为矜持才是。所谓的为难新婿,也不过是烘托喜庆气氛,仅仅为了走过场罢了。然而,当她们发现六个傧相之中竟有五位皆是风姿俊美尚未婚配的少年郎之后,便难得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于是,王子献、杜重风、周仪、秦承轮番上阵,竟也迟迟不能教她们满意。
若非担心误了吉时,她们怕是还能继续将新婿堵在内院外。许是心中颇有些不情不愿之故,待到不得不打开门的时候,手执棍棒的女眷们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挥舞着棍棒的模样仿佛猛虎下山。
李徽立即很是理所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在李璟身后:“景行,该轮到你了。”
他话音方落,原应该齐心协力上前抵挡的王子献、杜重风等也都默契地朝后退去。李璟正摩拳擦掌要迎上去,见状忙道:“你们莫不是想留下我独自一人迎战不成?双拳难敌四手啊!!这样的道理你们还能不懂么?”
“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大王又何必谦虚呢?”王子献勾起唇角,不知不觉便靠近李徽身边。若是有人仔细看去,便会发觉他们的笑容隐隐有些相似,仿佛都像是尽情投入狩猎或马球时享受乐趣的模样——也仅仅只是享受这场乐趣罢了。
“你不是常说自己铜皮铁骨么?挨几下应该也无妨。”杜重风亦笑道,与周仪、秦承一同退入了侍卫部曲们中间。而周仪更是似笑非笑道:“先前总是我们出力,你这位傧相当得实在太轻松了。若不使一使劲,要你又有何用?”
“方才表兄不是看我们几人被为难,笑得前俯后仰么?也总该让我们笑一笑了。”秦承亦道,很是“率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小心思”,“横竖只是被打几下罢了,去罢去罢。她们打累了咱们便能通过了。”
而李厥满脸爱莫能助之色,假作咳嗽了几声:“景行,你也知道,我向来身子骨不好……实在担不起这等重任。”
李璟险些因他们的背弃而惊呆了。五人就像说好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就抛下了他。而他也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便有棍棒落在他身上。虽说女眷们确实没用多少气力,但数十棒打下来,饶是他自诩为“铜皮铁骨”,亦是狼狈不堪起来。
而李徽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避过去,仍是有些棍棒击中了他。不过,许是他身着衮冕,别有威严之故,那些正在兴致上的女眷抬首见是他,便只轻轻敲了敲,立即转而朝他身边的王子献攻去。王子献也并不躲避,生生地受了下来,只是神色间依稀有些痛楚之意,倒教人有些不忍心继续下手了。
避得太远以至于完全躲过去的杜重风三人在旁边围观。周仪禁不住满脸怜惜之状:“王状头是文官,不似两位表兄那般尚武,怎可能受得住棒打?早该让他随着咱们一起避开才是。说来,咱们三个也是傧相,不上前保护表兄……是否有些太过分了?”
杜重风与秦承对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起眉,摇了摇首:他们实在不忍心揭破——真正习武之人一看王子献便知,他可绝非什么文弱士子,指不定骑马射箭样样都精通!!至于为何这么一付“弱不禁风”的模样,无非是不想让自己落得太狼狈罢了。而新安郡王,根本不必任何人保护,杜家人从未想过为难他好么?
好不容易才熬过这一场混乱激战,女眷们立即退了回去,李璟顾不得整理仪容,赶紧上前挡住又欲关闭的门:“阿兄!走!!”李徽不慌不忙地踏步而过,经过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笑容灿烂。
天水郡王顿时便忘了自己方才的狼狈相,颇为自得地随在他身后。无奈之下,杜重风只得趁着无人注意,将他押入人群之中,替他整理衣冠。幸而前头李徽步伐缓慢,赶到闺房所在的院落前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傧相该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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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闹声由远及近,闺房内却始终异常安静。杜伽蓝平静地垂目望着自己手中的团扇,听着并不熟识的族中姊妹与阿嫂们打趣说笑。她的姿态看似娇羞紧张,实则没有任何人知晓,她的内心中却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无波古井。
倏然,年纪较长的大侄女牵着小侄女推门而入,双目亮晶晶地趴在她双膝上:“姑母,我们悄悄地去瞧了!新安郡王生得比阿爷叔父们更俊俏,一直笑着,性情看起来很是和善!他一定不会欺负姑母的!”说罢,她们宛如小大人一般拍了拍胸,煞有介事地道:“我们总算能放心了。”
杜伽蓝眸光微微一动,直至此时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孩子,连累你们担心了。”看着两张稚嫩而又纯真的脸庞,这一刻她终于觉得,自己的抉择并没有错。她想过的自由宁静的生活,与目前的选择并不矛盾。因为,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连累无辜的侄女们。至于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她总归能寻得机会脱离凡俗,重归宁静。
姑姪三人如此亲近,令杜家几位嫂嫂笑得更为真挚了些。而那些专程相陪的杜氏族姊妹们则神色各异,有些好奇,有些平淡,有些羡慕,还有些不甘与嫉妒。但这些情绪,杜伽蓝都并不在意。她倏然抬起首,听着外头响起的一首又一首催妆诗,红唇轻扬,举着团扇缓缓立了起来。
“阿姊再等等罢。”有杜氏姊妹笑道,“我们还想继续听听王状头作出的催妆诗呢!”王子献尚未婚配,京中不知有多少小娘子都将芳心暗寄。好不容易有机会见识王状头的风采,她们当然不愿意就此罢休——只恨不得他能在外头多咏几首催妆诗,再暗自想象这些诗句是送给自己,催自己嫁与这位佳婿才好。
杜伽蓝却只笑了笑,以团扇遮住自己的半张容颜,顾盼生辉。而她的阿嫂们立即接道:“怎可让郡王久等?傧相们足足已经吟了五首催妆诗,够了,够了。你们若是想见识王状头的风采,光是听他吟诗作赋便满足了么?何不出门仔细看一看呢?”
当新妇盛装而出时,迎亲队立即高呼喝彩。杜伽蓝的眸光在比肩而立的李徽与王子献身上转了转,自然而然地走到他们中间。王子献瞧出她眼底的戏谑之意,退后两步给她让出了位置,唇角笑容依旧。
当两位新人前去拜别柳氏之时,李璟忍不住勾住了王子献的颈项,上下打量着他:“怎么觉得,王致远你今日笑得就像自己成婚似的?竟然如此替阿兄觉得高兴么?原以为你会舍不得阿兄呢!我赶路的时候,还与杜十四郎打赌来着!”
王子献瞥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杜重风毫不客气地揭破了赌约的真相:“其实我们二人刚开始都赌你的脸色定然难看,指不定从头到尾黑着脸。只是他较为无耻,强行让我赌你很欢喜罢了。想不到,却是歪打正着,我赢了。景行,你的爱马输给我了,莫要后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再舍不得我也不会后悔。”李璟哼道,又禁不住抱怨,“你怎能如此开怀?若是换了我,当杜十四郎的傧相,定然会觉得他背弃了挚友。扔下我,与一个陌生女子成婚,怎么想都觉得难受得紧。你怎么就不难受呢?”
王子献意味深长地扫了二人一眼:“为何要难受?挚友成家立业,自然该替他欢喜。再者,妻儿为家人,至交为友人,原本便不同,何来背弃之言?大王未免也想得太多了,待到他日杜十四郎当真成婚,你便会明白我如今的心绪如何了。”
闻言,李璟皱眉不语,而杜重风神情微变,回以更复杂的目光。
片刻之后,迎亲队终于接了新妇,乘上华丽的婚车回程。杜家人依依不舍地相送,一群孩子跟着婚车奔了一段路程之后,才怅然地停了下来。婚车内,杜伽蓝双目中含着润泽的光芒,终有一滴泪划过脸颊,落入了绯红如火的嫁衣之中。
首个忽然冲出来障车的,依旧是杜家族人。与其说是新妇的族兄弟,倒不如说是杜皇后家的子侄。两边房支不同,他们无缘成为客人,便借此机会来凑热闹了。李徽命人撒了许多喜钱,他们也并未为难,便笑着退下了。
与杜家同居在京郊的,还有京兆韦氏一族。前段时日的杨家谋逆案虽牵连了他们的一些族人,但主犯是出嫁女,倒也不至于让族人伤筋动骨。他们自以为与新安郡王以及濮王一脉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一场婚事,增加彼此之间的好感,便也派了人前来障车。
李徽照旧是一视同仁,广撒喜钱,行了叉手礼,便顺利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