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进了法堂,也没急着入定,而是先就着屋里铜盘里的清水净了手,然后又往佛龛上续了线香,合十礼拜过,才在小法堂那唯一的蒲团上落座。
净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入得定中。
身后又有一座九层宝塔浮现,宝塔神光内敛,阴影处还另有一座阴暗宝塔若隐若现。
净涪入得定中,伸手招来那两颗即将成形的魔珠,左右端详一番,随意轻笑一声,便把那两颗魔珠往头上虚空抛去。
两颗魔珠去了束缚,立时就有了反应。一缕缕的魔气自净涪识海中飘出,向着两颗魔珠飞去。
魔气越来越多,越来越纯净,魔珠凝结成形的速度也越快。随着两颗魔珠的成形,诡谲阴狠的气息越渐高涨,几乎就要惊动小法堂中布置的种种禁制。可惜净涪早有防备,还未等魔身自那浓重的魔气中显出身形,佛身先就在识海的另一边化出。
一小段经文在识海中响起,金色的佛光一层层向着四方铺展开来,转眼间就在这一片迷蒙的天地中开出一片光明佛国来。
浓重的魔气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冷冷的低哼。
虚淡的佛身并不理会,只垂眉合十念诵经文。随着他的动作,金色佛光开始涌动。可佛光并不曾压服魔气,甚至有意避让,只在外围虚虚地遮拢着,拦阻魔气的气息外散便罢。
见此,魔气里的魔身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隐隐骚·动着的魔气也顺势内敛,只往上方那两颗正在鲸吞魔气的魔珠涌去。
得到魔身相助,魔珠成形的速度顿时加快。
到得两颗魔珠彻底成形,魔气中的魔身和金光中的佛身齐齐一动。识海中一直张牙舞爪的魔气全部收归魔身,原本被魔气占据了的地盘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一个净涪模样的尊贵少年独立虚空。与魔气相反,佛光大盛,几乎转眼间,佛光就已经占据了整个识海,只给魔身留了一个立足之地。
魔身冷冷地瞪了识海中央处闭目静坐不理世事的净涪本尊一眼,又向着佛身重重地哼了一声。
佛身倒是好脾气地冲着魔身笑了笑,才又低头继续念经。
识海里拢共三人,现下就他一人白忙活,活像唱独角戏。魔身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抬手一招,一座幽暗宝塔飞落在他手上。
塔中八颗黑色魔珠散发着幽寂魔光,牢牢镇压在各层宝塔深处。
魔身把玩着手里的宝塔,满意地点点头,再未去看本尊和佛身,整个人散作一团浓黑的魔气,悠悠然地在识海中飘荡来去。
佛身眼见事成,便也散作一团佛光,落在那识海中。
净涪本尊这才睁开眼,低头慢慢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却说清笃禅师的禅院中,看着净涪出了院门,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对视一眼,竟未和其他从小灵山下来就进入静室的诸位和尚禅师一样,而是齐齐转身一前一后入了小法堂。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小法堂里还点着摇曳的烛火,两位禅师也没去理会,只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清显禅师在蒲团上坐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问道:“清笃师兄,净涪在法会上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祖师们说他是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虽身陷迷障,但未尝不能破去诸般妄念,照见本性。这事......”
清笃禅师也是沉着脸想了想,才回道:“这是好事。”
清显禅师明显是关心则乱,这会儿即便清笃禅师说到了这份上,还是没能想个明白,脸上还是有些迷惑不解。
清笃禅师极其慎重地看了清显禅师一眼,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好事!”
“可是,师兄,现下我们佛门修持的方法讲究的是执持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净涪他......”清显禅师猛地提高了声音,“和我们不一样!”
佛门修持理念的分歧,是自佛门第八代传承至今的一大争斗。那可谓是一场天大的风波,被卷了进去,稍有不慎,那就是神魂错乱,菩提心湮灭的下场!净涪他那么一个乖乖巧巧的弟子,现下,现下就被卷了进去!
他今年才不过十多岁而已,还是一个小孩子!
妙音寺本身的修持理念就是偏向禅定,但偏向毕竟只是偏向。自妙音寺开寺以来,哪怕是经过一代代寺中前辈的摸索修行,那也不过是找到合适的修持道路而已,那一条真正通天的光明大道却始终未有出现。
可现如今,净涪他好像正在这一条大路上行走着。
清显禅师忘不了回来路上,其他师兄弟看着净涪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在看师门出色晚辈了,那简直就是在看同辈!
那些同样出身妙音寺的师兄弟们,那些同样摸索着行走在参禅道路上的师兄弟们,他们看着净涪就像看同行者!
等净涪成功凝结十颗舍利子......到那一日,只怕净涪就会直接成为他们妙音寺的旗帜,被他们妙音寺簇着拥着迎上那一场滔天的风浪......
想到这里,清显禅师整个人都激愤了。
他不是嫉妒乃至嫉恨净涪,看不得净涪往上走。他只是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在这一场风浪中被啪打得粉身碎骨。
这个孩子,是他看着一点点在藏经阁中长大的啊!哪儿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得那般一个下场?!
迎着清显禅师的视线,清笃禅师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冷静地开口:“你不是他。”
清显禅师木愣在当场,眼神直直地望着清笃禅师。
“你不是他。”清笃禅师又道,“他也不是你。”
“清显师弟,你小看他了。”
清笃禅师平日里确实是老顽童的模样,嬉笑怒骂,玩乐肆意,但妙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他其实再靠谱不过了。
赤子之心,赤诚仁慈不假,但他也精明睿智,决断果敢。
清笃禅师看得清楚,他们藏经阁的这个小弟子,年纪虽小,性格虽静,但也不是没有锐气的人,正相反,他锋芒内敛。
清笃禅师看着自家还愣怔着的师弟,笑得柔软,捻了捻手上的佛珠,“你且安心,净涪自有决断。”
“而且,你忘了,世尊也有决断。”
清显禅师被一盘冷水浇在头上,一下子回过神来,慢慢低下头去。
是啊,世尊......
世尊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岂是随便?其实无由?
原来那么早,净涪就已经被扯入局中......
清笃禅师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忍心,又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个一时迷愣了心神的师弟。
“南无阿弥陀佛,师弟莫要忘记,净涪他修持的是闭口禅。更何况,他张口不能言。”
清显禅师一个恍然,明白过来。
是啊,净涪他修持的可是闭口禅呢,可不能无端无由就破除修持的啊。再说了,净涪他还张口不能言呢。
如果世尊一定要将净涪牵扯入局,那么凭借世尊的神通,净涪如何现下还是不能开口言语?再说,世尊慈悲广仁,如若净涪不愿,又如何会强迫于他?
想明白后,清显禅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合十连连念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着清显禅师这般模样,清笃禅师面上也是一笑,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叹息。
即使他是用这般言语说服了清显,但却没办法说服他自己。
这场风波如今不过是在酝酿而已,到得日后时机来临,净涪再如何,也是要扛起那一面旗帜的......
现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净涪还有时间。
比起其他人来,得到世尊亲传真经的净涪优势更大,他们妙音寺的前景也就更好看几分。
待得清显禅师念诵完佛号,也有心情去询问其他,尤其是让他颇为好奇的凡俗僧人恒真。
“师兄,你可看得出那恒真僧人来历几何?日后又有何缘法?”
清显禅师虽然道行境界不及清笃禅师,但这千佛法会上的慧真祖师对这个凡俗僧人的优待他不是没有看见。
要知《佛演经》上还隐隐影射着这位慧真祖师对凡俗僧人的态度呢。
“恒真么......”清笃禅师唇边的笑意颇有几分深意,他看了一眼清显禅师,声音里便透出了笑意,“嗯,如果净涪日后真的脱不开那一场风波,那这位恒真僧人,就会是净涪的对手......之一。”
清显禅师自己低头想了想,知道这位眼看着普通的凡俗僧人必定有着不一样的来历,甚至看法会上各位祖师的反应,只怕还和他们有关。
清显禅师又想到今日下山之前,自家净涪师侄对那位恒真僧人的好奇和善意,忍不住就有些替自家年幼纯真的小师侄担心。
他抬起头问清笃禅师:“师兄,回寺之后,该多给净涪师侄分派些山下任务才好!”
净涪师侄年纪小,自幼便长在山寺里,少有下山行走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少,还是得多让他历练历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