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显禅师坐在蒲团上埋头给净涪盘算着,却冷不丁听见清笃禅师问他:“这个时候下山,不好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反问回去:“不好?为什么不好?哪里不好?”
清笃禅师摸了摸长须,摇头晃脑道:“当然不好!”
清显禅师斜了他一眼。
清笃禅师笑着给他解释道:“净涪他才刚跟着我们来了天静寺,参加完千佛法会,结果一回寺里,就被我们分派了任务下山,别人不知,还以为净涪他在这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忤逆了我们呢。”
清显禅师怒得眉毛都是一跳一跳的,声音更是僵硬得像石头,出口就砸得人生疼生疼。
“师兄你说的什么话!净涪在这里如何,可不单单我们师兄弟二人在看着,诸位师兄弟可也都是在的,哪有什么闲话能够轻易地攀扯得上他?!”
“我说笑的,说笑的,师弟别生气,别生气......”清笃禅师连连告饶,等到清显禅师怒火稍歇,才又郑重地道,“可我觉得,净涪还是应该回寺待一阵时间休整一二再说。”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语气,也压住了火气,听着清笃禅师说话。
“师弟啊,”清笃禅师叹着气,“依你看,这次的法会,谁的所得最多?谁的收获最大?”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问话,在脑海中自个扒拉了一会,赫然发现,居然是净涪这个小沙弥。
在法会之前,净涪不过是妙音寺藏经阁一个天资卓绝的小沙弥。他的声名也只在妙音寺中流传,哪怕是在竹海灵会之后,也仅仅能称得上鹊起而已。但在他得蒙世尊亲授真经,即将参加千佛法会的消息传出后,他整个人又被套上了一个崭新崭新的耀眼光环。
他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能够参加千佛法会的分寺沙弥!他可是打自景浩界佛门开辟以来,第一位能够得到世尊青睐的小沙弥!
凭借着竹海灵会和千佛法会,净涪这小弟子的地位赫然超然于六寺众沙弥之上。即便真经未全,在这次千佛法会之后,他也必将镇压景浩界所有沙弥,成为景浩界沙弥第一人!
不,不仅仅是沙弥第一人,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和他们这些经年修持的老僧相提并论。
再说实力,净涪在法会上闻法突破,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再加上早先他已经凝结的六颗舍利子,他可就成功凝结八颗舍利子。放眼整个佛门,又有哪个沙弥能在他这个年纪拥有如斯惊人实力?
甚至在清显禅师看来,这些都还不是净涪最大的所得!据他猜测,净涪在这法会上最大的收获,必当是窥破迷障,照见前路。往后,他的眼前,他的前路,必定是一片光明。可以说,只要净涪一直往前走,不动摇,不岔路,他甚至能够走到他们仰望的位置。
这点眼力,清显禅师自问还是有的。
清笃禅师觑了一眼沉默的清显禅师,又道:“前后变化太大,净涪年纪还小,他需要时间适应,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调整。”
现下外界正沸沸扬扬,对净涪好奇得紧。这时候将净涪放出去,外界岂不更得翻滚起来?别的还好,但净涪如今年岁不大,心性再是沉静,被这一股热闹一带,或许心就野了。心野了,想要收回来就比较难。
再说......
“净涪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只得最后一段,”清笃禅师提醒,“等过得一些时候,净涪时间空暇下来,便也该开始去收集其他部分了。”
听着清笃禅师这般提醒,清显禅师如何还转不过弯来?
他坐在原地,放下心中所有盘算,静默片刻,忽然又道:“只怕净涪他自己也有计较。”
净涪那个孩子虽然沉默,但心中明白,向来颇有沟壑。
清笃禅师笑弯了嘴角,眼睛眯起,长眉一阵阵的抖动,身体也跟着一下下的颤动起来,“师弟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清显禅师明显一愣,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师弟不及师兄心思通透,心中颇多烦忧,便不打扰师兄了,告辞!”
“哈哈哈......”
看着恼羞成怒的师弟,清笃禅师整个人笑得近乎疯癫,眼泪都要出来了。
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师弟了?好像是打自他们升辈当长老以后?
这边师兄弟两人虽说是不欢而散,但到底气氛和谐,不比清见禅师和清恒禅师那边,虽客气地相对而坐,气氛却稍显刚硬。
清恒禅师是被清见禅师特意留下来的。如不然,他早就和其他禅师和尚一样,已经回到自己的法堂里去了。但清恒禅师虽然坐在清见禅师下首,却一直沉默以对,一声不吭,几乎就和现下佛堂里的佛陀一模一样了。
清见禅师坐了一会,眼见清恒禅师还是闭目端坐,纵不入定,也愣是没个声响。
他叹了口气,终于打破沉默。
“师弟,你可愿再收一个弟子?”
清恒禅师静静端坐蒲团,眼皮子一动不动,还是牢牢地黏合着。
“师弟,恒真虽然现下仅仅是一个凡俗僧人,但你我都知道情况究竟如何......”清见禅师停顿了一下,终于问道,“这是一个大缘法,你真的就不愿意收下他?”
清恒禅师没睁眼,只道:“师兄,他与我无缘。”
“念起即因缘生,念灭则因缘消。”清见禅师也没生气,“他也必定知道,师弟你是整个天静寺最适合的那一个。”
如非清见禅师的弟子关乎天静寺衣钵传承,而恒真僧人现下不过是一个即将开悟的凡俗僧人,即便开悟修持后也必定会离开天静寺返回凡俗界,清见禅师也不介意将恒真僧人收录在自个名下。但事实是,他不能。所以退一步,整个天静寺中,主持清见的嫡亲师弟,佛门第一人的清恒禅师,就是恒真僧人的最佳选择。
拜入清恒禅师名下,甚至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必定能使恒真僧人用最短的时间在天静寺内站稳脚跟。
最妙的是,因为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所以不会和清恒禅师有太多的牵扯,又不需要在这天静寺中固守,正正适合恒真僧人。而且借一个名头给恒真僧人,为他在此间行事大开方便之门,也能为清恒禅师和他结缘,日后也好相见。
清见禅师想得妥当,却不料先就在清恒禅师这里遭到了拒绝。
“我不适合。”清恒禅师还是没睁眼,“我有弟子了。”
清见禅师真是忍不住皱眉头了:“你为的是净涪?”
清恒禅师摇头:“真的是不适合。”
清恒禅师不像清见禅师,他看得更明白。就算恒真僧人此时还不过是一个尚未开悟的普通凡俗僧人,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现下尚且蒙昧,那个人也不会愿意凭白在自己头上压上一个师父。日后登临佛国,两人再次相见之时,想来也必定是两厢尴尬。他又何必?
不是清恒禅师对自己极有信心,而是这根本就是事实。哪怕是在清恒禅师自身修持尚未彻底功成的当下,只要清恒禅师愿意,也能立时登临西天佛国,成就罗汉果位。
清见禅师眼见着清恒禅师这般模样,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询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清恒禅师终于撩开眼皮子看了清见禅师一眼,戳穿道:“师兄不是已经有了计较了吗?”
清见禅师确实也有备用方案。
如果清恒禅师不同意的话,清见禅师准备给恒真僧人一个藏经阁弟子的身份,让他能够自由出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经。
至于日后恒真僧人若再另有所需,那就等再过些时日,给他另换一个长老令牌。
只要有长老令牌在手,恒真僧人想干什么,这寺里也都是能随他所愿的。这样,他也就能够跟那位祖师交代了。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了?”
清恒禅师再无二话。
清见禅师左右权衡一阵,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
虽然从来未有过凡俗僧人在天静寺祖寺挂单的先例,但想来这寺中上下长老,不会有哪一个想不通出言反对。
既然这事已经有了决断,清恒禅师便不打算多坐,正要告辞。可他才刚刚动了动身体,便见清见禅师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再无先前那副严肃公正的模样。
他打趣一样地问道:“师弟,你实话与我说,你不收恒真僧人这个弟子,真不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弟子?”
那位祖师下凡,定然不是仅仅想着体验一番凡俗僧人的生活,背后必定有所谋算。而此时净涪这个小沙弥崛起,日后怕就要扛起妙音寺的大旗了。无论他们双方愿不愿意,无论他们各自善意或是恶意,都必定会有碰撞的时候。
那位恒真僧人背后本就站着那位祖师,而净涪这小沙弥呢?他又有什么?
他确实得世尊亲授真经,但那又如何?世尊位高威重,这些个小事,如何能够叨扰世尊出面料理?
就算妙音寺那边能够倾力支持他,可那位祖师又岂会将一个小小的分寺放在眼里?
到时候,唯一能够给他加持砝码的,也就只得清恒禅师了。
清恒禅师站起身来,看了清见禅师一眼,认真又郑重地道:“他是我弟子。”
虽然清恒禅师曾亲口对净涪说过,他们之间缘法已尽。但名录上的记载一直未曾消去,那便证明他们师徒缘法犹在。
净涪还是清恒禅师的弟子。
清见禅师看着清恒禅师离去的背影,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是啊,名录上的记载犹在,净涪那小沙弥就还是师弟的弟子。
有师弟在,净涪还是勉强能够站在那位祖师的对面。还是能够和他争上一争的。
或许此时的天静寺上下有许多猜到恒真僧人来历的法师都和清见禅师一般想法。但事实上,净涪沙弥本人不是这般想的。
放眼整个景浩界,能站在他对面被他视作对手的,自始自终只得左天行一人而已。
占据他身体,来历不明,背后似乎站着天魔道大能的暂时还让他摸不清看不透皇甫成,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更何况是此时被他摸清看透了的恒真僧人?
恒真,一块路上石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