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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泰宁终于动了动, 他放下手, “你真的想要追究到底?”
贺伟元扬了扬唇角, 似笑非笑。
他也没有回答贺泰宁的话, 而是反问贺泰宁道,“我这四年的小乞儿生涯, 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摇摇头。
当日在贺家正堂里初见时候的那点纵欲过度才会出现的异『色』仿佛像地上的垃圾一样, 被人一扫而空。此时的他脸『色』平静而淡漠, 整个人如同古井一般的幽深难测。
贺伟元看着这样的贺泰宁, 终于有了点这个人其实很厉害的实感。
显然, 先前他看见的一切表象, 以及他对眼前这人的种种感官与判断,都是这个人表『露』出来的特意让人看见的外相。
真与假。
真相和假象, 真情和假意,在这个人身上,很难分辨得清楚。
贺伟元自觉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能够看穿一切表相和虚伪, 窥见最隐蔽的真实。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防备, 可同时,贺伟元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侧旁一直安静坐着完全没有一点存在感的净涪师父。
看得这一眼之后,贺伟元心里就定了下来。
他咬咬牙。
管这贺泰宁到底有多厉害,总厉害不过净涪师父。有净涪师父在一侧, 他不怕他!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
他的那一眼后的意味, 在场的四位大人都看得极其分明。
贺泰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面上却是无甚动静。
至于净涪佛身,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侧, 沉默地看着对峙着的一大一小。
倒是作为贺伟元老师的净羽沙弥,对于贺伟元的这番态度,心中实在有些吃味。但他看了一眼净涪佛身之后,舌尖的那点味道就淡了。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带着莫大的底气沉沉地抬头盯着贺泰宁,仿佛并不是他抬头望着他,而是他正在俯视着他,审问他似地重复责问他,“我那四年的小乞儿生涯,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没跟贺伟元计较这些。事实上,他也真的比不上贺伟元有底气。
他听着这声责问,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解释。
贺伟元也不惧他什么动作什么算盘,就高高在上地盯着他,看他到底能够说出些什么话来。
贺泰宁心中有些憋闷,可很快他就抹去了那点小情绪,“如果我当时遣人仔细安置了你,特意照看你,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呢?尤其是,当你的父亲愿意为两位小皇孙打掩护的时候?”
要知道,贺泰宁这个年纪,可是跟两位小皇孙中的一个差不多大的。
贺伟元听着贺泰宁的话,看着他的脸『色』和表情,自然也领悟了他话音里的未尽之意。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带着些许恶意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作为叔父,竟然还认不出自己的小侄儿?”
贺泰宁听得这话,也没生气,只是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世上有修士,且这些修士还与他们凡人混居。修士们的手段,他们这些凡人,又岂能尽知?
所以便是旁人再是信誓旦旦,便是那位自己亲眼所见,也得他愿意相信才行啊。
也只有让贺伟元母子两人自己生活,不『插』手不帮忙,才勉强将他的『性』命保了下来。
贺伟元沉沉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在侧旁的净涪佛身。
也是他转身,转出了他先前站定的位置,才让一直被贺伟元挡住了目光的贺泰宁能坦『荡』大方地直视到侧旁的两位僧人。
早在两位僧人带着贺伟元上门的那一刻起,贺泰宁就看到了他们,也仔细打量过他们,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直面这两位僧人。
贺泰宁的目光在转过来的那一刻,先就落定在身形更颀长一点,气息更宁静安淡一点的净涪佛身身上,然后就再挪不开去了。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得清楚,只是笑笑,没放在心上。
他要真跟别人计较,这一路走来,要计较的人就多了去了。贺泰宁可真不是这样做的第一人了。
净涪佛身撩起眼皮子,目光避过正往他这边走来的贺伟元,落在稍远一点的贺泰宁身上。
两人的目光无声碰撞了一下,净涪佛身对着他点了点头,便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落在贺伟元的身上。
而这个时候,贺伟元也走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他向着净涪佛身合掌一拜。
可这一礼拜过之后,他就在净涪佛身侧旁坐了下来。
不说话,不抬头,就那样垂眸坐着,叫人看不清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贺泰宁见得贺伟元这般模样,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后,他脸『色』一收,端端正正地站定,合掌躬身向着对面的两位僧人拜了一拜,便带着那乐叔走到了侧旁,随意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他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席地而坐。
说来也是,寿衣都穿在身上了,还穿着它从贺家祖屋那边一直走到这里来,又要再讲究些什么别的东西?
贺泰宁坐下了,乐叔却没有,他垂着手,颤巍但坚定地站在贺泰宁的身后,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
净羽沙弥将目光从贺泰宁那边收回,又望得贺伟元一眼,就翻手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佛经来,慢慢地翻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虽然大多时候都在教导贺伟元,但也不是没有什么收获的。
他看到的、听到的那些事情引发了他的思考,也让他对佛经更多了几分理解和体悟。而现在,他就在忙着将这些理解和体悟不断深化吸纳,让它们成为他去往更高更远处的阶梯与资粮。
虽然比起净涪这个妖孽是晚了,但作为佛门弟子,谁不想早一日成为比丘呢?
他还得更努力才行。
净涪佛身能感觉到侧旁净羽沙弥的那些心思,不过他也没说些什么,还将目光放落在自己手上捧着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
至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雕像一样的贺伟元
他如今年纪确实不大,可他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决断,不需要净涪佛身这样的旁人来帮他拿主意。净涪佛身也没想越俎代庖去替贺伟元决定,他只需要在贺伟元需要寻求帮助的时候,点他一点也就是了。
毕竟人么,哪怕是再弱小再无力,也只能自己承担起自己的人生重量。
旁人,再如何,也只是旁人,总不能替他一路将人生走到最后。
贺伟元自己坐在那里想了很久,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继续替他父亲讨命债么?
那是贺泰宁要了他父亲的命吗?是他『逼』死他父亲的吗?哪怕这里头是有他的原因在,可他能叫贺泰宁将命抵过来吗?真正『逼』死他父亲的,不是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吗?
倘若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
既然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也确实可以重手将贺泰宁『逼』死,叫他先去给他父亲赔罪。但倘若贺泰宁都要死,那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呢?他就能不死吗?先不说他能不能『逼』死那个人,就说他死了,这个国家
这个渐渐已经有了兴盛气象的国家,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人坐在高位,纵然他得位不正,多喜猜疑,但也不能抹杀他对这个家国、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功绩。
若他死了,这个四年之后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国家,就又要『乱』起来了。
更何况,如果他真送那个人去见他父亲,他父亲真的会高兴?
贺伟元不确定。
他甚至觉得,答案会是他不愿意去想的那个。
可倘若,他就这样撒手放过,又如何对得起他娘?对得起他自己的那些年?
贺伟元想问题想到头疼,他忍不住将头埋进了膝盖里,第一次觉得,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多,如果他不去想那么多,单只怀着初初从普罗县出来时候的那一腔孤勇和愤懑,他这个时候就不用这么的痛苦。
贺伟元将头用力撞在膝盖上,却没有丁点用处。
他的头还是发胀一样地痛。
痛到混沌的时候,贺伟元心底那个一直被压制着的念头忽然像是破开芽衣的幼芽,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贺伟元的心头盘旋生长。
真正让他们母子这样艰难的,真正让他们母子陷落那般境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旁人,而是他爹!
贺宏举!贺宏举!贺宏举
贺伟元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忍不住呢喃出声,“不,不是不是不要这样想不是”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个恐怖的怪物一样,不断地啃咬着他的内心,叫嚣着占据他心中的每一处地界。
贺宏举自己为了节气死得心甘情愿,死得无所畏惧,可他们母子呢?他们母子呢?!他死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和他娘?!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贺伟元这边的动静,他们各自转了目光过来,看着那个抱着头不断加重力气撞着自己膝盖的幼童。
净涪佛身放下手上的经卷,伸出一只手,在贺伟元头顶拍了拍。
贺伟元甚至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动静,但在净涪佛身手掌拍落在他头顶的时候,占据他脑海心田的那些恐怖念头就像是被光驱散的黑暗,瞬间消失无踪。
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脱力一样地垮下了腰背。
他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露』出他浸满了汗珠的脸。他的目光像是拖了重重货物的板车,沉了很久,才被人托着拽着拉了上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甚至是涣散的,看不出任何的焦点。到得他终于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后,他那涣散的眼才终于凝聚起了焦点,看见了这个世界。
而在他看见这个世界之前,他首先看见的,还是一双眼睛。
一双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淡淡暖意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定神,张嘴唤道,“净净涪师父”
贺伟元开口有些艰难,声音也很干很涩,几乎让人听不清他的话音。
但净涪佛身听见了,他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纵然看到了他,那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更没有其他什么询问意味的眼睛让贺伟元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他身体慢慢放松,也渐渐地挺直了颤抖。
他甚至慢慢地拉出了一个笑容。
诚然,那个笑容僵硬且呆板,可也是一个笑容,一个真切无误的笑容。
净涪佛身再次抬手,在贺伟元头上拍了拍,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贺伟元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没觉得如何,他点了点头,“那就慢慢想吧,不急。”
贺伟元点了点头,再然后,他就忽然转了目光,看定侧旁望来的净羽沙弥,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容。
净羽沙弥将目光收了回来,还望定自己手上的经卷。
稍远一点的贺泰宁垂下眼睑,脸上还是那一抹放松而自然的仿佛面具一样的笑容。
又静默了半响,贺伟元忽然开口跟净涪佛身说道:“净涪师父,如果”
但他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忽然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净涪佛身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回了目光。
他知道贺伟元想问的是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呢?
被大义凛然的父亲放弃,眼睁睁看着母亲熬去最后的一点生命,油尽灯枯,自己流落在街头挣扎求生
偏不论是他娘,还是他,在挣扎的那一段日子里,在一无所知的那一段日子里,还满心惦念着要为他爹讨命,要给他爹报仇。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笑到让人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笑话的笑话。
贺伟元到底没问完那个问题。可就算是他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净涪佛身也不可能将真实告诉他。
也所以,贺伟元不会知道,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其实也有那么一段相似的经历。
甚至他比他还不如。
他被父亲因利益放弃,又被母亲因爱情舍弃,而他,他总还有一个为他盘算谋划,为他挡住风刀霜剑的母亲。虽然他母亲力量有限,连带着生命也短暂,可到底她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痕迹。
不像那个人,在他最初的那段人生里,只见寒凉。
不过然后,这个人他走了出来。
从弱小走到强大,以后,也将以更稳定的脚步,去往更遥远更广阔的天空。
而且,也有人用她手心的温度,融化了所有曾经留下的坚冰。
他也是有娘的孩子。
净涪佛身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又继续翻看着他手上的经卷。
贺伟元看见净涪佛身唇边的那条小小弧度,不知为何,原该为净涪佛身在这个时刻弯唇笑而滋生出别的阴暗心思的贺伟元,也想起了更年幼时候的他被护持在娘亲怀里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日子也艰难,但心却是暖的。
像是心里总有一轮太阳悬着,那暖热的光,散了所有的阴暗和寒凉。
贺伟元也不自觉地弯唇笑了起来。
净羽沙弥刚刚将一段经义的体悟整理了一遍,抬头看一看侧旁,没成想就将贺伟元的那笑看了个正着。
他定定看了一眼贺伟元,又调转了目光看看净涪佛身,最后『摸』『摸』头,还低头去看他自己的经卷。
贺伟元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笑开的嘴唇,动作有些愣。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放下手,垂下头,开始耐心而仔细地整理着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情,做出他自己的决定。
他认真考量过,还仔细询问过自己内心,终于拿出了他自己的主意。不过他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到净涪佛身将手中经卷从最后一页倒转回到第一页的时候,才觑着空档唤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抬起眼看他。
那眼睛依旧是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暖意的。
贺伟元不由得挺直了背梁,极其认真地看着他,“净涪师父,我已经有决定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一旁的净羽沙弥也正将手中的经卷翻过另一页去,忽然听得贺伟元这般说话,瞥了眼过来,『插』话道:“你说,我们听听。”
贺伟元乖乖地应了一声,道:“我想,将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将他与娘亲葬在一起。”
夫妻本就是生同寝死共『穴』。不论他爹是不是在意这点,他娘确实在意的。在他娘临去之前,她还拉着他的手跟他提起过。所以他爹,得送回去。
至于贺泰宁和坐在皇座上的那位,命债他不会跟他们讨,讨了也没用。
他爹死得心甘情愿,想来也不愿意他替他找一位国君陪葬,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让他们活着。可他爹的这条命不跟他们算,他娘的那条命,他总得替她给讨回来!
那个人『逼』死他娘,还让他流落在外过得颠沛流离心惊胆颤,他这个受害者,总得要为自己、为他娘吐出那一口怨气!
贺伟元心中已有预案,所以这会儿细说起来,也就很是顺当。
“我听闻,那位也有慈母、爱子?他母亲现在已经是皇太后,荣华无尽,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啊?他爱子如今在宫中娇养,满宫的太监宫人伺候簇拥,也是很圆满的了。”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没做任何评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既能在人子面前『逼』死人母,那么想来也能尝试一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日渐衰老死亡的滋味的。至于他的爱子”
在皇家那样的地方,谁又知道这‘爱子’是不是就是真的他‘爱子’呢?
不过贺伟元也没想跟他深究,他盘算的更彻底。
“他那些儿子女儿的,在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都太娇惯了,这不好。也该让他们体验体验穷苦老百姓的日子,日后才好接过这个国家的担子的,不是?”
净涪佛身无有动静,净羽沙弥却有些沉不住,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看见了,也只道,“请老师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论原因是什么,他总还没有拿了我的命去。而既然他没真的要了我的命,那我也不会要他孩子们的命。这里头的分寸,我懂的。”
“四年,那些个皇子公主在外头浪『荡』四年,四年之后,他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管了。”
净羽沙弥看看他,没再说话。
这样,那边的那位账就算是清了。
或许那位其实不怎么在意他的母亲和孩子,他这般的回礼并不能真的让他痛,贺伟元无所谓地想着,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爹贺宏举,不也一样没为他们娘儿俩心疼过?
至于贺泰宁
贺伟元转过头去看了那边一直垂目端坐的贺泰宁一眼,回头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说道,“他其实也没按什么好心。”
别以为贺伟元不知道,那个贺泰宁可是一直都在挑拨着他,要让他对那位生出怨气,想让他对那位做些什么。
他贺泰宁或许不觉得他这样的一个幼童能做些什么,可却不会以为跟在他身侧的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两人不能做些什么。
他想通过他,利用两位师父。
呵呵
“他想利用两位师父,”贺伟元顿了一顿,又道,“且我与娘亲的苦难,也有他一半的原因在,所以”
“既然那位的皇子公主需得离开皇宫在外生活,那两位前太子的儿子,也该是一样的待遇才是。”
没得人家正经的皇子公主受难受苦,他们两个倒还可以在别人的护持下甜甜美美地做些白日美梦的。至于贺泰宁,他该活着。
活着看着被他护得严密的两位小主子怎么过足那四年的日子。
听完贺伟元的这些想法,净羽沙弥问道:“你都想好了,那你要怎么做?”
想法是不错,也确实是将他自己遭遇过的那些原样戳回了那些人的软肋。但光有想法可不够,他还需要有执行的力量。
贺伟元从地上站起,旋身走到净涪佛身近前,重重跪了下去,额头更紧紧地贴着地面,“求净涪师父教我。”
他不去找净羽沙弥,是因为他跟在净羽沙弥学习,多少『摸』到了净羽沙弥的一点底,知道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些。所以,他只能去求净涪师父。
以净涪师父流传在外的盛名,以净羽老师对净涪师父的不自觉避让,以他跟在净涪师父身后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他觉得他真的更应该求净涪师父。
尤其,贺伟元还记得当日净涪佛身取走那一片瓷片时候跟他说过的话。
贺伟元垂了垂眼睑,心里也有些涩。
贺伟元不是被人养在温室里的孩子,觉得天下人都是热心善良的大好人。他年纪也不大,但他更现实。
他知道净涪师父将他带在身边,送他来到安岭找上贺家,替他敲开贺家大门,一直这样指引着他,引导着他,或许有几分是发自于净涪师父的善意,可若不是净涪师父在他那个瓷碗上掰下的那片瓷片,他不能有今日。
净涪师父或许会在他饿昏过去的那一日赠他一碗粥,救他一命,却绝不会做到现下这个地步。
他甚至还知道,净涪师父这一路,或许就是在等着现在的这一幕。
这一刻到了,待净涪师父帮过他之后,怕也就是净涪师父离开的时候了。
贺伟元的这种心情,净羽沙弥都感觉得到,更何况是净涪佛身?
他放下手中的经卷,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贺伟元眨了眨眼睛,压下到了眼眶边上的泪珠,直到确定那泪水在眼眶边上退了回去,才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站了起来。
净涪佛身拍了拍他的脑袋,简单地应了一声,“可。”
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语调简单平白,但贺伟元还是从那一个字中感觉到了几分暖意。
“吧嗒”的两声细微声音响起,两滴泪水自贺伟元眼眶边上滚出,打落在他的脚边。
“谢谢,谢谢净涪师父”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有些酸,但他心中的那点酸意在看到贺伟元落下的眼泪的时候,就散了开去,没在他心底留下丁点痕迹。
不过净羽沙弥也在心底给贺伟元记了一笔。
这孩子也太能哭了吧?
不行,日后得将他教回来。他净羽的弟子,总不能是个爱哭鬼吧。
净涪佛身在旁边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也没发表任何意见。但在他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却忽然将焦点拖长,看了一眼那边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望过来的贺泰宁。
贺泰宁加深了一下唇边的笑意,便就收回目光。
贺泰宁看似寻常平静,但其实他自己和净涪佛身都清楚,他这会儿的心情,可真不怎么美妙。
然而,再怎么心情不美妙,再怎么感觉心里不安稳,贺泰宁也只能稳稳地在边儿上坐着,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贺伟元很快收拾了心情,他抹了把脸,站到净涪佛身身侧,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见他模样,知道他想问的什么,便开口跟他道,“要能如你所愿,方法其实很多。修行,是最根本也是耗时最漫长的方法。”
修行,增强自己的实力,确实是能增益自身,震慑旁人,能单只凭一句话就让别人按照你的心意去处理所有你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但耗费的时间太长了,贺伟元真要是在当前时候选这一条路,怕是不等他修行有成,那皇帝的老母亲就已经寿元耗尽去世了。
贺伟元自己也知道,他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没说什么。
净涪佛身又接着道:“除了修行这一条最根本的方法之外,你要赶时间,还可以借用旁的法门。”
贺伟元打点起精神,认真听着。
他知道,净涪佛身接下来说的话,才是他有可能借用的手段。
“旁的法门,包括手段和人心。”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后者,你要学也可,有让你速成的方法。但速成的方法,总多遗漏,以你现在的状态,也不该取。”
贺伟元点了点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净涪师父既然说他不该取,那暂且就不取了。虽然人心这两个字,听着就像是很有用的样子。
贺伟元只顾着垂眉顺目地乖顺点头,没分神去注意侧旁的情形,所有他也就没有看到净羽沙弥听到方才净涪佛身那番话时候的古怪面『色』。
这其实也不怪净羽沙弥。他听到净涪佛身说起人心这手段的时候,他差点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没有搞错,贺伟元现在才不过七岁稚童,还没有开始修行,没有足够坚定的心『性』作为根系,你跟他提人心,真不怕他起了兴趣,还分念学习起来,以后偏移了心『性』?
幸好最后净涪还给他补全了后头的那一句话,不然净羽沙弥自己都觉得他控制不了他自己。
到时候两人闹将起来,那场面
净羽沙弥转开头整理了一下面『色』和表情,等到他自觉自己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了,才转回头来,继续听着净涪佛身说话。
净涪佛身没看他,还在和贺伟元说道,“至于手段,『药』、符、剑术、幻术、傀儡术等等等等,诸多手段,都有奇效。”
这些手段,想要针对『性』地用在那些人身上,其实真不难。稍微知道得多一点的凡俗百姓,真有机会,也完全可以达成他们所愿。真正阻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动手的,其实还是妙定寺。
这里是妙定寺的界域,在这片界域上统治一片国家的皇族,基本都跟妙定寺有些牵连。
不是说妙定寺里有人会是这些皇族出生,而是说,这些皇族在登位之处,必定得到妙定寺的承认。
不过落到他们这边,这点却是不用考虑。
净羽沙弥不是在呢么?
有他在,妙定寺不会多说什么,尤其净羽沙弥还想收贺伟元当弟子。
净涪佛身将他会的、贺伟元能学的手段都给他数了一遍后,便问他,“你想学什么?”
不说贺伟元,便连在一旁听了个全的净羽沙弥,看着净涪佛身的目光也是怪怪的。尤其见他一副但凡你想学我都能教的模样之后,净羽沙弥看净涪佛身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不是怪物么?看看净涪他都给贺伟元数出了几样,听听他那语气,净羽沙弥可不认为净涪他数出来的那些他自己只是粗通。
这么些日子一起走过来,净羽沙弥自觉自己也算是了解了净涪一些。而就他对净涪的了解,真要只是最简单的粗通,净涪不会是这个姿态的。
而若净涪不只是粗通
净羽沙弥重重地垂下眼睑去,不叫自己看见净涪佛身的模样。但净涪佛身和贺伟元说话的声音还不断地传入他耳朵里。净羽沙弥狠狠心,干脆连耳朵都闭上了。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也不知道净音那家伙是怎么走出来的,居然到现在还是心平气和的,也真是太难得了。
这样眼不见耳不听的,净羽沙弥才觉得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可吐出那一口闷气之后,感知到周围的安静和黑暗,净羽沙弥一时又觉得自己怯弱窝囊。他左右摇摆一回,也就放弃了。
净羽沙弥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的时候,净涪佛身已经听到了贺伟元的回答,他取出一部册子递了过去。
净羽沙弥心脏停跳了一个拍子,连忙放开视线去看那部册子的封面。
《万『药』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