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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贺伟元跟在贺泰宁身后步步深入这院子, 直至踏入一间屋舍。看过这屋舍里的各『色』布置后, 贺伟元忍不住在心中皱了皱眉头。
这里是书房。
而书房这样的地方, 就算贺伟元才刚刚跟着净羽沙弥学习不久, 也知道这里不是闲人轻易能够进出的地方。
尤其是读书人的书房。
书房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基本跟静室在修士心目中的地位差不多了。但贺泰宁还是将他带到了这里来了?
带着他, 一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外人, 踏入这里?
贺泰宁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贺伟元不知道贺泰宁想的什么, 可贺泰宁自己清楚。
不过他这会儿什么都不说, 就只领着贺伟元踏入了书房。然后就像是对一个寻常子侄一样交代道, “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贺伟元抿了抿唇, 没再动作。
贺泰宁抽身走到书房后头摆设着的书架边上,当着贺伟元的面转动了一下那座书架上的某一本书。
“咔嚓”一声细响后, 书架背后的墙壁缓缓往侧旁挪开,『露』出一个暗格。
贺伟元原不想看的,但不知为何, 心里总是记挂着这件事, 也总有个念头冒出来,所以他犹豫迟疑了一阵,也就顺了自己的心意,扭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贺泰宁也不介意他的目光, 他抬手从那暗格里捧出一个灰黑『色』的瓷罐, 又关上暗格, 转身向贺伟元的方向走。
贺伟元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起, 紧黏在贺泰宁手里捧着的那个瓷罐上, 手、肩都在微微的颤抖。
贺泰宁看得清楚,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贺伟元面前,将那个瓷罐递了过去。
贺伟元抖了抖手,将手稳住了,才探出手去,紧紧抓着那个瓷罐子,将它护进怀里。
贺泰宁沉默了半响,道:“这就是志平兄的骨灰了,我现在将它还给你,你带着他回去吧。”
贺泰宁说着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异样,但很快,那平静水面下的微澜就彻底平静了下来。
“至于我的这条命,请你容我过得今晚,明日一早,我会去找你。”
贺伟元只一直捧着怀里的那个瓷罐子,没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将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听进去。
贺泰宁见他这样,也没再说什么,站在一旁等他回神。
贺伟元胸中酸涩,眼里也干得像是脱尽了所有的水分一样,干涩得难受,但又怎么样都没法哭出来。
他在原地站了半日,才终于回过神来。
而待他回过神来之后,他再抬头望向侧旁与他一并站着的贺泰宁的时候,却问了他一句仿佛和今日里的所有事情都无有关系的话。
“我能活下来,”贺伟元看着贺泰宁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是不是你在里头『插』了手?”
贺泰宁没有答话。
“那个传闻中得我祖母恩惠,护我一条小命的,是不是就是那乐叔?”
贺泰宁还只是沉默,没有任何的反应。
但贺伟元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也是,如果要保他这条小命的人不是在贺家有着足够的份量,单凭一个贺家家主身边的小管事,怎么在贺老夫人那边将他护下来?
可是!
他紧紧搂着怀里的瓷罐,抬头冲贺泰宁咆哮,“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
“你以为我该感激你?!”
“你害死我爹,『逼』死我娘,却让我活下来?!你知不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宁愿真就死在大街上,也不愿意要你的帮助!”
贺泰宁站在原地,久久沉默。
贺伟元咆哮完之后,佝偻的身体颤抖了好半响,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不是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我一个人,怕是连你们家的大门都靠不近!”
贺伟元冷静了一些,他死死盯着贺泰宁,“不过没关系,我到底走进了你们贺家,我到底站到了你面前,开始跟你们清算那笔血债!”
“你别以为,你只交出一条命出来就可以了。你别妄想!”
“我爹死得冤屈,我娘死得憋闷,凭什么你将命债还回来的时候就能死得干净清白?!凭什么我家没了,你家就还能完好无缺!?”
贺泰宁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扭曲、满眼血泪的孩童,沉默许久,“你还想怎么做?”
“我要翻案,我要洗清我爹身上的冤名!他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要带着那样的罪名死得不明不白?!”
贺泰宁笑了一下,不明喜怒,只用清清淡淡的语气问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所有有力的线索都已经被贺家连同其他人抹去了,你还待要如何翻案?”
贺伟元不答话,只死倔死倔地盯着他,目光坚定执拗,看不出丝毫的退让。
贺泰宁向着他抬起了手。
贺伟元沉默地往后退出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贺泰宁并不觉得尴尬,他自然而然地将手收回去,带了点笑意地道,“是了,跟着你一道过来,给你撑腰的,还有妙音寺的净涪比丘与妙定寺的净羽沙弥。”
“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都是有大神通、大能耐的僧人。有他们相助,你确实能将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
贺泰宁看着他,眼神却惚恍,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见到了什么。
“但是你真的要翻账吗?”
贺伟元大声答道:“当然!”
贺泰宁听见这声音,目光焦点终于落到了贺伟元的身上,再一次看见了他。然后,他的目光往下一垂,看着被贺伟元紧紧搂在怀里的那个瓷罐上。
“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声音很轻,“往日的那一切,你爹自己也是愿意的,你”
他说到这里,就闭了嘴,像是觉得无甚意义一样笑了笑,“罢了罢了,我还说这些干什么?你想做的话,那就去做吧。”
贺伟元搭放在瓷罐上的手用了用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他磨了磨牙,强自压下心头的那股感觉,不叫自己身上撑起的那股气势泄『露』,抬头直视贺泰宁,“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到!”
他说完,捧住了怀里的瓷罐,转身就走。
贺泰宁站在他身后,没有动作,只轻轻地说道,“明日清早,我会过去找你。”
贺伟元没有回头,也没应声,单手拉开紧闭的门户,闪身走了出去。
出得书房,他沿路走到屋外后,站在院门边上,一时也不觉有些犹疑。
这路,要怎么走?
那名叫乐叔的管事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站在侧旁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与他说道:“请客人跟我来。”
贺伟元抿了抿唇,也真的就跟着乐叔走了。
乐叔没说话,带着他一路转过门户和长廊,最后站在了贺家正堂门外不远处的地方。
将贺伟元送到这里之后,乐叔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躬身向着他拜了一拜,又转身走了。
贺伟元站在原地,看着那乐叔佝偻的背影远去,才『摸』了『摸』怀里的那个瓷罐,转身走向了那正堂。
正堂里,除了贺泰宁之外,贺家的所有人也还在。
整个正堂里都满满当当地坐着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静得可怕。
贺伟元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开关一样,打破了这一整个屋子死寂的安静。
贺家一大家子男丁,全都转了头过来看他,目光里带出了的各『色』意味看得贺伟元心烦。
他漠然地将目光扫过去,却在贺泰宁的两个儿子身上顿了一顿。
贺泰宁的两个儿子这时候也都看着他,眼睛里也都透出他熟悉的怨恨和憎恶。
贺伟元将目光转回来,抬脚走向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到得近前后,他捧着怀里的瓷罐向着两位僧人拜了下去。
他其实更想跪下去的,可他也知道,两位僧人不会愿意看到他跪下去,所以也就退而求其次地行了拜礼。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俱都坐直了身体,正『色』领了贺伟元的这一礼。
礼拜过后,贺伟元站直身,低声道:“净涪师父,净羽老师,我们回去吧。”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向了贺家家主。
净羽沙弥在侧旁说道,“贺檀越,我们就先回去了,告辞。”
贺家家主其实还是想要留一留这两位僧人的,可他目光瞥见站在两位僧人旁边的贺伟元,就打消了心头的想法,站起身亲将净涪佛身这几人送出了贺家。
看着他们三人的身影远去,贺家家主才收了脸上的笑容,与跟随在他身侧的一众子孙道,“行了,都散了吧。”
贺泰宁的两个儿子听得这话,相互对视一眼,从人群里挤到贺家家主面前,哀声唤道:“祖父祖父,救救父亲,求求你救救父亲”
走远的没走远的贺家一众男丁们都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转了目光过来,观察着这边厢的动静。
对于贺家其他人的反应,贺家家主都注意到了,所以他长叹了一声,也不叫人,亲自伸出手去,扶起了两个都要跪下去的孩子,“孙儿啊,不是我不想救你父亲”
“他是我的儿子,倘若真可以,我怎么着也不可能看着他白白送命的啊”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正要再说些什么,贺家家主就摇了摇头,坚定而不可拒绝地将两个孩子送到了一边,自己垂头丧气地走了。
那两个孩童还想再做些什么,旁边忽然就传来了一个老沉熟悉的声音,“海孙少爷,涛孙少爷,小少爷叫你们呢。”
两个孩童转过头,就看见一直跟在他们父亲身边的乐叔正拄着拐杖站在侧旁,用一双浑浊却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们。
两个孩童对视了一眼,各自伸手抹了脸,起身走在乐叔身侧,跟他去见贺泰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身后贺家大门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都了如指掌,但他们谁都没跟贺伟元说,领着他一路出了小镇,还在镇门外的那一处偏僻地儿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便就都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他们自己的蒲团来坐下,拿出东西来忙活,只留下贺伟元一人抱着那个瓷罐默然站立。
到得天『色』将暗,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又都各自默契地停下手上动作,转而拿出一套木鱼来,开始忙活晚课。
规律而节奏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唤醒了贺伟元的心神,他茫茫然地转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才像是木人活过来一样,抬脚想要挪动身体。
可他站得太久了,心神有有些不守,这一抬脚,动作就有些僵,险些摔倒在地。
贺伟元踉跄一步站定身体,却没去在意他自己的情况,而是先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那个瓷罐,还伸手『摸』了『摸』,才终于放心地挪动他自己的身体,将他自己带到一处干净的、整洁的地方坐下。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还在专心地忙活着他们的晚课,谁都没有转过眼睛来看他一眼。
贺伟元并不觉得委屈,反而还静下心来,听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功课,心里也契合着那木鱼声和诵经声,默默地诵念着净羽沙弥教过他的经文。
一句一句的经文在心底流过,渐渐地抚平了他的情绪,让他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笃。”
净涪佛身挽手,敲下最后一个结音,便就将手上的木鱼槌子连同木鱼鱼身一道,挪到了侧旁。
忙活过这些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头来望向贺伟元。
贺伟元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了头来看他。他那目光里,夹杂着些不甚明了的期待。
净涪佛身看得他一眼,便就向着他招了招手。
贺伟元放心地将怀里的瓷罐放到一侧,几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合掌探身拜了一拜,唤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翻掌转回他自己的随身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个食盒,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饿了还是想哭吞咽了口口水,才双手接过那还散发着暖意的食盒。
“谢谢净涪师父。”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也没说话,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抿了抿唇,先将那个食盒放到身旁,才双手接过净羽沙弥的木匣子。
他吃过净羽沙弥给他的东西,知道这一匣子里装的都是水果。各『色』各样的水果,都是他可以吃的凡果和他能吸收的灵果。
“谢谢净羽老师。”
净羽沙弥罕见地放缓了脸『色』,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吃吧,别饿着了。”
前几年小乞儿的生涯里贺伟元的吃食都不怎么规律,更说不上安全卫生,甚至有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很是祸害了一番他的身子骨。也就是他现在年纪还小,生命力强,现在才没留下什么大碍。但要是不好好调养回来,便是他日后入了修途,这身体怕也有些虚。
贺伟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位僧人对他的关怀。
孩子,尤其是委屈了的孩子,若是没有人安抚着,他们或许能自己强撑着、强憋着面对,但当有长辈怜惜安抚,他们就容易崩溃了。
贺伟元也不例外。
可他到底经历不同,便是想要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面前当一个真正的孩子,他也没能完全放开来。
所以他明明不想哭,眼泪却一大滴一大滴地掉了下来,还是沉默无声地往下掉。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贺伟元。
还是贺伟元自己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将地上的食盒连带着手中的那一匣子水果带到一侧,就坐在贺宏举的骨灰罐侧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慢一点吃,不要急。”
贺伟元闷闷应了一声,也真的就放慢了扒饭的速度,慢慢地咀嚼。
他速度是放慢了,但也没放得多慢。
吃完饭,吃过两颗水果,又收拾了东西之后,贺伟元就抱了贺宏举的那个骨灰罐,挪到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面,席地坐了下去。
净涪佛身抬头望定他,眼带疑问。
侧旁净羽沙弥其实可以帮他开口,可他也没张那个口,也还垂着眼睑,沉默地坐在旁边。
这个时候,是净涪比丘和贺伟元的时间,并不需要他『插』手。
贺伟元看了看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低声将今日里贺泰宁在书房里的一言一行都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说了一遍。
仔仔细细的,明确明白到无一遗漏。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认真地听着,没作声。
到得贺伟元将事情都说完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心中明白,他抿了抿唇,问道,“净涪师父,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父亲他”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怀中的骨灰罐,似乎更想询问一下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愿意的?”
骨灰罐自然是冰冷且无声的,里头剩余的那些遗骨也不会告诉他答案。便连他对面的两位僧人,也都沉默无声。
半响之后,贺伟元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告诉我,贺泰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净涪佛身终于开口,但也没有给贺伟元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问他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待要如何?如果他说的不是真的,你又待要如何?”
贺伟元也沉默了。
真的?不是真的?他待要如何?
一侧的净羽沙弥听着净涪佛身的问话,眼皮子动了动,但到底没有抬起,还沉沉地盖在他的那双眼睛上。
此时的天气不比他们初初上路时候的灼热,而是渐渐地散去了那温度,带出了一点凉。
天气渐渐地凉了。尤其是到了晚间,那风凉得能叫人皮肤升起一片疙瘩来。
被那凉风吹过身侧的时候,贺伟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抬手虚虚向着他点了一点,感觉到那股凉意散去的贺伟元就慢慢地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的他也渐渐的能够思考了。
好半响之后,他声音清楚明白地答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什么都不会多做,看着他自尽之后,我就将我爹带回去,葬在我娘身边。如果他说的是假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透出那染着寒的凉意,“我会叫他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净涪佛身深深凝望着他,还是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只是淡淡地道,“真与假,说谎与否,你自己该也是知道的。”
说完,他双掌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贺伟元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原本直挺挺撑着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居然是真的?”
净涪佛身没再答话,侧旁的净羽沙弥的眼睑动了动,也还是没有撑起。
贺伟元的目光落在了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上,喃喃道,“爹,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居然是愿意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愿意?”
净涪佛身放下双手,沉默无语。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贺宏举『性』情有些迂,自小学的又是圣贤书,后来金榜题名,自然就更是自觉自己得沐皇恩,愿意为了皇室,为了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了。
四年前,这个国家皇室陷入了夺嫡之争。争斗越渐激烈之际,他们的太子殿下忽然染疾,重病垂死。贺泰宁本是安岭贺氏一族嫡幼子,才学智谋都极其出众,早早就被当时的太子殿下收回麾下,成为他隐而不『露』的首席谋士。
宫廷夺嫡争斗,你死我活,也真不比修士之间的争斗和平多少。甚至比起修士之间的争斗来,他们的那些争斗牵连的更多,影响得也更深。
当时的太子重病垂死,已经算是率先出局,但偏生有人不愿意抬手放过他,想要将东宫一脉尽数斩绝。贺泰宁为了太子血脉传承,冒险行事,泄『露』了踪迹。
他既漏了踪迹,就别怪别人对他下狠手。
他本也是不畏死的,也顾不上会不会拖累贺氏一族,只是要想尽办法将当时东宫一脉的太孙送出皇宫。
他也快要成功了,偏偏他父亲,贺氏一族的族长,不愿意招惹来一丁点的麻烦,就派人拦下了他,将他锁在了贺家里。
贺泰宁脱身不得,但他安排得也还算周全,又有昔日东宫一脉培养出来的暗卫拼死,到底是将当时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带出了宫。可因为少了贺泰宁调度,又有追兵紧追不舍,那些暗卫几乎逃无可逃。
而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在朝廷中等候官缺的贺宏举因一个无心之举,一头撞了进去。
他撞上了这件事,偏又觉得自己深受皇恩,愿意以命报效朝廷,报效皇室,于是
那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到底是逃了出去了,但贺宏举却脱身不得。
他被关押到了牢狱。又因为这件事关乎当时的皇室内『乱』,为了皇族那张面皮子,没有人会将这件事的内里全掀出来,公之于众,甚至连边儿都不能提,所以也就只拿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贺宏举直接处死。
贺宏举死了之后,贺家想要保存自己,于是贺泰宁就彻底的废了,贺伟元他娘连同他,也没落得什么好。
至于贺伟元先前打听到的所谓的顶罪,其实并不真的就是贺宏举替贺泰宁顶罪,也不真就是贺家着意让贺宏举顶上那条罪名的,而是此时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他的意思。
就在净涪佛身梳理这些讯息的时候,一直喃喃自语的贺伟元忽然停了所有动作,静静地坐在那里。
半响之后,他抬头,望定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知道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如贺泰宁先前跟他说的那样,三年的时间,足以掩盖掉许多真相。而且,便是那些真相还在,只等着什么人去掀开它们身上蒙着扑着的尘埃,那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他。
他一个小小的孩童,拿什么去挖掘那些真相?
但他不能,他知道有人能。
净涪师父。
净涪师父他一定就知道。
净涪佛身看着贺伟元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贺伟元急切地抬眼,巴巴地求道:“净涪师父,请你告诉我,”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
贺伟元忍不住又开口请求。
他那声音里,比之先前的期盼和请托之外,还更多了几分哀求。
“你真的想要知道?”
贺伟元点点头,脸『色』既喜又悲,“请你告诉我。全部,请净涪师父您将全部都告诉我。”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顿了一顿后,到底问道,“你想要知道全部?”
贺伟元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手却抬起,在贺伟元眉心印堂处点了一下。
只是轻轻一点,净涪佛身便将手收了回来。
待他将手放下后,他便看见侧旁的净羽沙弥睁开了眼睛。
净羽沙弥先看了贺伟元一眼,叹了口气,又转身看向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兄,你真的都将事情显化给他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净羽沙弥没再说话。
两人俱各沉默了下来。
贺伟元还闭着眼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几番转动。
哀的,怒的,怨的,痛的
最后,他脸『色』定格在了悲恸上。
“爹”
贺伟元高声悲啼一声,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正好将他怀里的那个骨灰罐子完完全全地包在他怀里。
一直闭目静坐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睁开眼睛来,看着面前哭到身体痉挛的贺伟元。
贺伟元哭得不能自已。
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哭的,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更或是他自己。
又或者,都是。
贺伟元哭了大半夜,直到他睡去,他的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还坐在升起的篝火堆侧旁,就着篝火的火光看经或是抄经,忙碌得不亦乐乎。
第二日一早,贺伟元就醒了过来,他没打扰做早课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而只是抱着膝,侧身躺在他铺开的干草堆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干草堆边上的那一个骨灰罐。
许也是知道净涪佛身这一干人等的位置,就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忙活着功课的时候,从那贺家镇的镇口快步走出两个人。
一中年人,一老年人。
中年人,是身着一身白『色』寿衣,并仔细地打理过周身的贺泰宁。老年人,是披着麻衣拄着拐杖也走得利索的那个乐叔。
他们脚步不停,几步就走出了镇口,又跟着木鱼声和诵经声走到了净涪佛身一行人的前方不远处站定。
贺泰宁和那乐叔谁都没有动作,只直直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那木鱼声和诵经声。
贺伟元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却也没动作,只两眼木愣地盯着他爹的那个骨灰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功课也终于结束了。
带到净涪佛『色』的最后一个木鱼声敲出,净羽沙弥的诵经结束,他们又仔细地收拾了手边的东西,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望向贺泰宁和那乐叔。
贺泰宁领着乐叔上前两步,遥遥向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合掌拜了一拜,道:“晨安,两位师父。”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合掌,向着贺泰宁弯身拜了一拜。
净羽沙弥答道:“晨安,贺檀越。”
旁边便是一直侧躺着的贺伟元也已经从他的干草堆上起来了,木木地立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贺泰宁。
他目光在贺泰宁和那乐叔的衣着打扮上转了一圈,才又定定地迎上贺泰宁的目光。
一大一小两人这番目光对峙的结果,出乎贺泰宁意料,是贺伟元先瞥开了。
贺泰宁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显。
他转了目光回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闲说了几句。
说是闲说,其实是他在跟他们两人道歉。
毕竟他要死在两位僧人面前,场面必定不怎么雅观,甚至还可能有几分晦气。尤其是这么一大早上的,贺泰宁自己想想都觉得愧疚。
净涪佛身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净羽沙弥也没有开口,他甚至没表态。
贺泰宁今日来本就是有事,为的还是要在贺伟元面前终结自己的『性』命,可不是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套交情的。
他只是闲话两句后,便道歉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贺伟元。
他望定贺伟元,淡说道,“依照昨日里你与我的约定,我来了。”
贺伟元不说话。
贺泰宁也不介意,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望过被贺伟元搂在怀里的那个骨灰罐,然后伸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个长颈玉瓶来。
他打开紧塞着的玉瓶瓶塞,从里头倒出一枚丸大的暗红『色』『药』丸子。
贺泰宁将那『药』丸子托在掌中,跟贺伟元介绍道,“这是吞服之后就无『药』可救的朱丸,你要验看一下吗?”
问是这样问的,而贺泰宁在问话的时候,也将托着『药』丸子的那只手向贺伟元的方向举了举。
贺伟元一动不动,目光也仿佛凝固了一样。
贺泰宁见他这般模样,想他可能真没听说过朱丸这样的东西,便问道,“要验一下吗?”
贺伟元木木地摇头。
贺泰宁便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将手收回来,就要将那枚『药』丸子填入嘴中。
但还没等他将『药』丸子投入嘴里,贺伟元忽然开口叫道:“等一等。”
贺泰宁的姿态没变,只是垂了垂眼睑望向他。
贺伟元深吸一口气,问道:“真正『逼』死我爹的人,是现下坐在皇都龙椅上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