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溪比了个嘘声,抬手为妹妹整理发饰,温宪也帮着嫂嫂理一理,彼此都仪容端庄后,才来到长春宫外。
这些日子来道贺的人不少,惠妃见着姑嫂二人,也是热情和气,端得皇妃的尊贵和体面,她再怎么嫉恨永和宫母子婆媳,也不会露在脸上落人口实。
相比之下,惠妃要比宜妃好“对付”得多,彼此都说说客气话就好,惠妃要留两个孩子用午膳,毓溪坦率地说,孩子们许久不进宫,怕没规矩,她得去看着些,不能劳累额娘替她带孩子。
惠妃则道:“我这儿人来人往的,孩子们来了也不安生,下回,等你们新嫂嫂进宫,把弘昱他们都接来,兄弟姐妹一处玩耍才好。”
毓溪大方地应下,再闲话几句,便要告辞,温宪一言一行则都跟着嫂嫂做,错不了。
待姑嫂二人离去,惠妃却站在门前怔怔地发呆,直到另有人来求见,她才缓过神,回到殿内坐着。
“主子,您是不是累了?”
“累什么,这么点儿小事。”惠妃拿起茶碗,但没心思喝,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若能有个闺女该多好,可没有姑娘,连个好儿媳妇也攀不上,乌雅氏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这一头,永和宫里,本该玩踢毽子的姐弟俩,因谁的毽羽更好看而吵闹起来。
德妃好歹是养大了温宪和胤禵这对姐弟,本以为应付小孙儿的事手到擒来,谁知哄也哄不好,弘晖嚎啕大哭要找他额娘。
偏偏毓溪一回来,这俩小家伙又立刻老实了,不知是小孩子吵架忘性大,还是敬畏母亲的威严,方才抢毽子的事儿仿佛没发生过,一个比一个殷勤地要拿毽子给额娘玩。
看着毓溪熟稔又麻利地给孩子们擦脸理衣裳,德妃就知道平日在家,毓溪都是自己带着孩子,而不是假手奶娘们再不管不顾,如此孩子们长大后,会养成怎样的品性,她放心极了。
“昨儿想教规矩来着,怪媳妇一时懒惰,想着他们能老实一两个时辰,没想到还是丢人了。”毓溪打发了闺女和儿子,来到婆婆跟前,自责道,“他们在家也打架,可每回转身又是最亲的姐弟,我和胤禛都懒得管了,反倒是纵了他们。”
德妃笑道:“额娘是养了你弟弟妹妹的,我什么阵仗没见过,小孩子就该吵吵闹闹的才活泼,我瞧着喜欢,你自责什么劲儿,怪矫情的。”
毓溪也笑了,进门搀扶额娘坐下,要了一碗茶喝,听着外头姑姑和小家伙们的嬉闹声,德妃便问长春宫里什么光景,问她们与惠妃说了些什么。
毓溪如实禀告,自然不会出差错,但也有一事要请教额娘,就是八贝勒府添了格格,他们要不要送礼恭喜。
“礼物是备下了,可心里没准数,总觉得这礼送去,是打八福晋的脸。”
“你顾虑得对,昨儿他们两口子,还在延禧宫前起了争执。细打听后,是八福晋不愿去见良嫔,想要出宫回家,八阿哥不答应。”
毓溪道:“这是她的性子,一早与她相处,我就觉着与她是合不来的,倒也不是人家不好。”
德妃颔首:“遇上这样的事,谁心里也不好受,那会子李氏和宋氏进门,你心里多难受,如今在八福晋身上只会伤得更深,她能散发出来,比憋在心里强。”
毓溪问:“后来是走了,还是进门了?”
德妃道:“八阿哥怎么会让她走呢,八阿哥最在乎良嫔,儿媳妇不敬婆婆,他断不能容,两口子进门坐了会儿才走的。”
不敢想象,眼下八贝勒府里是什么光景,毓溪身后有娘家,宫里有疼爱她的婆婆,早年为了求子身心俱疲时,还能被长辈亲人呵护着哄着,可八福晋什么都没有。
德妃接着道:“后来胤禵去了值房,陪八阿哥说了半天话,险些耽误午后的课业,这小家伙去了阿哥所后,越发不服管教了,到处乱闯。”
“十四弟是去安慰八阿哥?”
“这些年来,八阿哥那儿稍有动静,胤禵就及时去问候关心,夏日送凉茶,冬日送手炉,比胤祥对胤禛还细心,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毓溪笑道:“十四弟本就是细致的孩子,外人瞧着大大咧咧罢了。”
德妃看着儿媳妇,正经问道:“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却与其他隔着肚皮的兄弟好,孩子,你会膈应弟弟吗?”
毓溪毫不犹豫地摇头:“额娘,这事儿我和胤禛早有商量,和弟弟也是什么话都开诚布公地说,怎么会膈应呢。我更是早就下定决心,不论将来胤禛和弟弟们有什么矛盾误会,我这个嫂嫂,永远会包容弟弟、照顾弟弟。”
“好、好……”德妃不知怎的,竟是鼻尖发酸,可她相信,儿媳妇不是敷衍她哄骗她,毓溪一定能做到。
毓溪很是能理解婆婆此刻的“伤感”,但实在没到了细说深究的地步,点到即可,便主动转换话题,说道:“额娘,我和妹妹方才在西六宫见到毓庆宫的奴才,是太子妃身边的人,后来随侍也打听了,不是到长春宫贺喜的,这样没道理的跑去西六宫地界,会不会是太子……”
德妃谨慎地朝屋里看了眼,吩咐环春到外殿守着,才对孩子道:“你不常进宫,就以为是偶尔撞见的,其实太子妃的人,常常去西六宫,确切地说,不是西六宫,是启祥宫。”
毓溪脱口而出:“是去找密贵人?”
德妃苦笑:“这事儿,外头传到什么地步了?”
毓溪道:“并不常常有人提起,不然方才和妹妹就该想到了,我们都只以为,是太子又穿着奇怪的衣裳乱跑。”
“太子近来都改了,好多了。”
“那就好……”
德妃将一盒蜜饯打开,要毓溪挑一块,语气很平常地说:“密贵人清清白白的人,与太子从无瓜葛,但这回只封了和嫔,没封密贵人,外头闲言碎语多,毕竟密贵人为皇上生了小阿哥,和嫔尚无所出。”
毓溪点头:“是,外头议论过一阵子。”
德妃道:“和嫔平步青云,是瓜尔佳氏的家世好,有没有孩子还是其次,皇上也盼着和嫔能辅佐贵妃娘娘,共同料理后宫之事。”
“那额娘您呢?”
“其实这么多年,额娘有权但无名,六宫的事我虽都管,可四妃之中我尚居次位,宫里的事,本不该我做主,直到如今贵妃娘娘代掌凤印,后宫才有了体统。”
这话叫毓溪听来,很不是滋味。
孝懿皇后在世时,六宫的事额娘就没少操心,再往前,甚至一面伺候太皇太后,一面帮着打理。
可是那么多年,功劳苦劳堆得比山还高,额娘在四妃之中尚不能居首位,里里外外费了那么多心血,皇阿玛还是把贵妃之尊给了佟家。
“傻孩子,你替额娘不甘心了?”
“是……您辛苦大半辈子,像是为他人做嫁衣。”
德妃笑道:“我若封贵妃、掌凤印,那朝廷可就热闹了,明珠、索额图之辈,早八百年就该对付胤禛,乃至于没有你们的姻缘,乃至于额娘活不到今日。”
毓溪心头一紧,严肃地坐端正:“额娘,是我糊涂了。”
德妃道:“其实道理你都明白,不过是一时替我气愤罢了,你不糊涂,你和胤禛都不糊涂。”
毓溪冷静下来,说道:“因此密贵人有小阿哥,但她只能是密贵人,和嫔娘娘没有子嗣,皇阿玛反而能毫无顾虑的晋封她。”
“你看看,不是很明白吗?”
“额娘,您不委屈吗?”
德妃亲自给儿媳妇挑了块好吃的蜜饯,笑道:“虽然这永和宫关起门来,才是额娘的家,可我到底身在紫禁城,恩恩怨怨、人情世故都免不了。忙碌那些事,为了皇上,也为了我自己,是我自己想把日子过舒坦,不与他人相干。至于名啊利啊,不过是后世之人茶余饭后的闲话,我操那份心做什么。”
毓溪连连点头:“不敢和额娘比,但这些年我与李氏、宋氏还算和睦,媳妇所求的,也是自己过得舒坦,不然成日刻薄刁难,将戾气摆在脸上,只落得和自己过不去。”
德妃道:“那可不,也不看看咱们四福晋是谁的儿媳妇。”
毓溪娇然笑道:“额娘这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己。”
话到这份上,毓溪不敢再多问密贵人的事,毕竟婆媳之间早就因此有过默契,她得守着分寸。
然而相关的人,却主动找上门,应了五妹妹的话,太子妃知道了自己的奴才被她们姑嫂撞见,这会儿就派人来相邀,想和四福晋一同去洒扫慈宁宫。
德妃应允了,派人禀告过太后,就命绿珠和紫玉一同跟着,并叮嘱毓溪不可在慈宁宫停留太久,午膳回永和宫来用。
“额娘去哪儿?”
“我也要去……”
出门时,念佟和弘晖追来,想要跟着一起走,毓溪耐心地哄道:“哪个乖乖陪阿奶和姑姑玩,吃了晌午饭,十三叔和十四叔就带他们去射箭骑马,你们想不想去?”
“想!”
“十三叔和十四叔怎么还不来?”
几句话,把小家伙们稳住了,毓溪不敢让太子妃久等,带上宫女就来赴约,果然太子妃早已等在东宫外,见了她,便是亲切和气的笑容。
“二嫂嫂吉祥。”
“天气暖和了,慈宁宫花园里的积雪早已开化,咱们去瞧瞧,奴才们打理得可周到。”
“是。”
妯娌二人并肩往慈宁宫去,前前后后十数个太监宫女,阵仗不小,可毓溪明白,越是这样大方张扬,她们之间才能说些外人听不得的话。
自然,关于密贵人的秘密,毓溪和温宪之间早已有了猜测,并都认定了那份猜想,多半就是真的。
可这些话,谁也说不得。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太子妃终于开口:“我的人,常常会在宫里游走,借着给这位娘娘请安,给那位娘娘送茶叶,因此你们在西六宫看到他们,很寻常。”
见太子妃如此坦率,毓溪也不藏着心思,说道:“还请二嫂嫂恕我冒犯,您打发奴才在宫里游走,似乎不合规矩。”
太子妃苦笑:“那总比找不见人的时候瞎着急好,你也不是没撞见过,自然近些日子,他好多了。”
“是……”
“而西六宫,更是不能不警惕,有我的奴才在启祥宫附近晃悠,太子也就不会去找密贵人了。”
毓溪的心突突直跳,她多想告诉太子妃,密贵人清清白白,太子的结症与这一位毫无关系。
然而太子妃像是知道了什么,淡定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本是我瞎操心的,你不要听信外头的传言,太子虽爱女色,可绝不会忤逆犯上染指后宫,绝没有那些事。”
“二嫂嫂,我和胤禛,从没相信过。”
“你们夫妻自然好,可连我听得多了都会动摇,就当我多嘱咐一句吧。”
毓溪颔首称是,之后抬眸细细打量太子妃,问道:“正月里,您过得好吗?”
太子妃笑着看了眼毓溪,说道:“好些事放下后,内心得以宁静,身外的好与不好,突然就不重要了。伺候皇祖母和皇阿玛外,便是抚养孩子们,照顾太子的起居,日复一日,平平淡淡的,我也知足。”
毓溪道:“听胤禛提过几句,太子近来的政事,处置得十分顺利。”
太子妃淡淡一笑:“也许吧,我都不在乎了。”
毓溪不敢再多言,待进了慈宁宫花园,见着草木发芽,那隐隐可见的绿意,才都露出笑意。
但听太子妃在身旁说:“就算没那件事,我也会派人邀你来逛一逛,见着你这个鲜活明媚的人,我也好吸几口紫禁城外的新鲜气。”
“二嫂嫂,有件事,还得请您示下。”毓溪没接那些话,但做出轻松自在的模样,要和太子妃如同与妹妹们那般相处。
“我的示下,什么要紧事?”太子妃亦是大方从容。
“大阿哥续弦娶新福晋,太子和您必然有赏赐和恭喜,兄弟们都随着东宫的礼,这事儿不难对付。”毓溪说道,“同一日,八阿哥府里添格格,这本是小事,连宗人府都不管,可毕竟是皇阿玛钦赐的,我很犯愁,要不要送礼。”
太子妃问道:“你是在乎八福晋的脸面吧?”
毓溪点头,轻轻叹道:“八福晋不容易,实在不忍心伤害她。”
太子妃正经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和太子就不给八阿哥什么赏赐,你们便跟着不必送礼,若日后那位格格为八阿哥添丁,到时候再商量。”
毓溪福了福:“多谢二嫂嫂,这件事,我和弟妹们就跟着您来办。”
太子妃说:“咱们妯娌间,各有各的辛苦,听说九福晋过得不好,是真的吗?”
毓溪不能瞒着,也不必编瞎话,只将宫外人人皆知的事,一模一样地告诉了太子妃。
沿着花径漫步,听闻九福晋的遭遇,太子妃唏嘘道:“从前委屈的时候,我常常想,若不是太子妃,只是个阿哥福晋该多好。我羡慕大福晋得到大阿哥的深情,羡慕三福晋的张扬跋扈,羡慕你的事事齐全,羡慕五福晋能被太后庇护免遭宜妃磋磨,后来有了七福晋、八福晋,如今九福晋、十福晋都来了。”
毓溪道:“实则弟妹们,并不如您所想的,都过得那么好。”
太子妃感慨:“是啊,莫说已故之人,莫说三福晋此刻正承受的伤痛,便是你,也不是事事顺心的,我这个太子妃做的不高兴,一点儿不值得矫情,都一样。”
毓溪想了想,问道:“二嫂嫂,九阿哥苛待九福晋之事,太子可知道?”
太子妃摇头:“我没问过,兴许他也听说过,可这样的事,他从来是不在乎的。”
毓溪道:“太子是兄长,更是东宫,本有着教导弟弟妹妹的职责,弟妹斗胆,想给您和太子出个主意。”
太子妃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什么主意?”
毓溪说:“太子若以兄长之尊,教训九阿哥苛待妻子一事,皇阿玛必定会大加赞赏。您不是一直迷茫,该如何帮着太子做回儿子,而这样的事,就是儿子,就是兄长该做的。”
太子妃微微蹙眉,谨慎地想了想这件事的轻重,说道:“此前因耽误朝务,太子就曾斥责过九阿哥,若再为了这件事起冲突,岂不是招惹九阿哥怨恨。”
毓溪道:“没有这件事,九阿哥的性情也是谁都不服的,何况他本就做错了,怎么能这样委屈九福晋呢。太子若出面训斥教导,对皇阿玛是极好的交代,在皇阿玛看来,太子心里有兄弟,这才是一家子人该有的模样。”
太子妃问:“可万一弄巧成拙,逼得九阿哥变本加厉苛待九福晋,咱们岂不是害了她?”
毓溪说:“九阿哥是聪明人,他若这样做,难道要自绝前程,彻底毁了自己的名声吗。何况还有八阿哥在身边,八阿哥定会劝九阿哥悬崖勒马,从此改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