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做出一副很想看看的模样,渐渐凑近毓溪,眼看着抬手要抢,临了却突然来一句:“不稀罕。”
说罢转身就走,自然是被毓溪抓了胳膊,两口子都破了功,笑成一团。
下人来伺候四阿哥更衣,毓溪收好了信函,便去绞了一把热帕子给胤禛擦脸,一面轻声将七妹妹今日在宫里遇见富察傅纪的事说了,说富察傅纪大方得体,令妹妹很安心。
“他的确是个爽快人,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说,我瞧着他的性子,比舜安颜讨我喜欢。”胤禛说道,“自然舜安颜只要讨温宪喜欢就好,咱们喜不喜欢,不重要。”
毓溪笑道:“可不容易,咱们四贝勒居然想通了,再不为难妹夫了?”
“我几时为难过舜安颜,我敢吗,你还不得帮着温宪那丫头,一同算我的账?”
“我也不敢,我怎么敢算您的账?”
“不许胡闹。”
“今儿这么高兴,那我说两件事,你不许生气。”
胤禛不禁皱眉,嗔道:“就非得有不高兴的事?”
毓溪一脸无辜地说:“你书房里那方才用没几天的肇庆端砚,叫儿子给摔了。”
胤禛瞪大眼睛:“他去我书房做什么,谁带去的?”
毓溪软乎乎地说:“再一件,就是我没经你同意,带儿子去书房,若没这件事,也就没后来的事,你的砚台也不能碎了。”
胤禛故意退后半步,上下打量媳妇儿,一股子调戏的口吻:“四福晋,打算怎么赔?”
毓溪脸都红了,凑上来轻声说:“你怎么发落都成,别骂儿子,他不是故意的。”
“你就惯着他!”
“那我也惯着你呀……”
两口子小声说话,卿卿我我的模样,要得来传膳的青莲都默默退了出去,一顿饭不吃不打紧,四阿哥和福晋的好时光,千万耽误不得。
然而同一片月色下,八贝勒府中,胤禩才刚将皇阿玛把张总兵的侄女配与他为妾一事告诉妻子,膳桌上的羊肉锅子还咕嘟咕嘟炖煮着,夫妻俩已是半天没再开口了。
霂秋的失意与难过,胤禩早已料到,但今日与额娘一番谈话,让他明白自己并不如所想那般在乎妻子和感情,那么霂秋的不接纳不理解,乃至不配合,他都可以不在乎。
眼看着锅子要煮干了,胤禩唤下人撤去,其他的菜也多半放凉了,他无心再动筷子,挥了挥手说:“都撤了吧。”
“我还没吃呢。”八福晋忽然开了口,像是仅这一件小事上能与胤禩唱反调,都能让她有些许的快意,只见她拿起筷子,从羊肉锅子里挑了满满的肉,就要往嘴里送。
“仔细烫着……”胤禩下意识地拦下了,劝道,“蘸着吃,慢些吃,烫破了嘴,不得疼上好几天?”
八福晋冷漠地看着丈夫,她真想开口问:比起眼睁睁看着你纳妾生子,一辈子的痛,烫破嘴皮算得了什么?
胤禩将妻子那一大筷羊肉拌了拌,说道:“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非得跟着老大的新福晋,挑个侄女配给我,像是我只配要老大挑剩下的。”
八福晋别过脸,低声道:“对我而言,谁来都一样。”
胤禩将筷子放回霂秋面前,说道:“来了之后,你教她规矩,若是品行不端的,弃在后院养活就是,我也不会亲近。往后我经手的,皆是朝廷大事,若留个心术不正的在身边,如何使得。”
八福晋冷冷道:“她是来给你生孩子的,能生就是了,品行好不好,皇阿玛选的人,你敢说不好吗?”
胤禩说:“若是、若是她真生下一男半女,便记在你名下,四哥的大姑娘,就是记在四福晋名下。”
提起四阿哥府的儿女,念佟那一声声娇滴滴的“八婶婶”,又在耳边响起。
看得出来那是个被娇养得极好的孩子,孩子在嫡母和生母之间,没有半分为难,才能养出开朗活泼的性子,乌拉那拉毓溪的胸怀,真是宽大极了。
胤禩接着说:“照规矩本该如此,连四哥自己都曾记在承乾宫名下,当然你不乐意我绝不勉强,但不必在乎外人说什么,这在谁家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我愿意,若是能像四福晋那般,养了别人的孩子,就给自己带来儿子,我愿意。”八福晋低头扒拉羊肉,方才滚烫的羊肉已经彻底凉了,似乎也不怎么好吃了,她不甘心但又不得不顺着台阶下,说道,“张氏进门若能为咱们开枝散叶,我一定好好把孩子养大。”
“好、好……”
实则胤禩听出了妻子话里的幽怨与不甘,可今天额娘教导他,夫妻之间的和睦,做戏也好,真情实意也好,和睦就行。
那么眼下,霂秋下了台阶,他好好接着就是了。
两日后,皇帝下旨,将张总兵之女张佳氏选为大阿哥继福晋,封直郡王妃,择吉日成婚。
另选同族张氏女儿,配与八阿哥为格格,待大阿哥与大福晋成亲之日,同时进门。
由于比不得大阿哥续弦娶妻那么郑重,八贝勒府只是添个侍妾,宗人府不管这事儿,内务府也仅仅照规矩支派物件,其他的事,是正正经经摆几桌宴席,还是悄鸟地就把人接进家里,就凭八阿哥自己做主了。
但胤禩还是带着霂秋进宫谢恩,从宁寿宫到长春宫,此刻又来到延禧宫外,八福晋忽然说:“我累了,我想回去。”
胤禩问:“不见额娘吗,在额娘跟前不必做规矩,能歇一歇。”
八福晋摇头:“见太后和惠妃,还能睁眼说瞎话,说过就忘了,也不往心里去。可是去见额娘,就是真情实意的话,劝我也好,宽慰我也好,我听了反而伤心。”
“都到门前了。”
“可我们本就不该来的,长春宫那位才是你的额娘。”
“霂秋!”
“我要回去了……”
“给我站住!”
胤禩一声低吼,要得八福晋一哆嗦,她惊恐而陌生地看着丈夫,他们夫妻,果然还不够了解彼此。
“给额娘请了安再回,什么话也不必说,进门行个礼就走。”
“胤禩,你生气了?”
“不要在宫道上逗留,紫禁城的角角落落,都长着眼睛生着耳朵,走吧。”
这话不假,紫禁城里无处不在的耳朵和眼睛,日头底下什么也瞒不住,八阿哥两口子不过是在延禧宫门前拉扯了几句,很快,连上书房里写文章的胤禵和胤祥都知道了。
用午膳时,苏麻喇嬷嬷命人给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做了吃的送来,兄弟三人围一块儿,十二阿哥见胤禵心不在焉,问道:“这菜不对你的脾胃吗,平日里吃口饭,狼吞虎咽谁要跟你抢似的,今儿怎么筷子也不动几下?”
胤祥说:“他本是要去值房找八哥的,谁想嬷嬷送来吃的,不能驳了嬷嬷的好意。”
十二阿哥想了想,问道:“你总和八哥走得那么近,四哥不说话吗,德妃娘娘不提醒你吗?”
胤禵塞了一大口肉,口齿不清地说:“那我还和十二哥你一桌吃饭呢,这话说的,都是兄弟,分什么彼此。”
十二阿哥摇头:“那不一样,不一样……”
胤祥笃然吃着自己的饭菜,对弟弟说:“时辰还早,要不你赶紧吃了去一趟,赶着上课的时辰回来就是了。”
“那我可去了?”
“先把这口饭吃了。”
便看着胤禵迅速扒拉净米饭,一抹嘴就要走,胤祥命小安子和小全子都跟去,别让十四阿哥在宫道上奔跑。
待胤禵走了,十二阿哥又问胤祥:“德妃娘娘当真不计较十四总和八哥好吗,如今和九哥、十哥也热乎起来了,这成吗?”
胤祥笑了笑:“十二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怕全天下人都会奇怪,可额娘也好、四哥也好,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儿。正如胤禵说的,咱们都是兄弟骨肉,分什么彼此。”
“那你呢?”
“我自然跟着四哥,这还用问吗?”
十二阿哥说:“如此说来,胤禵是铁了心要跟八哥的,四哥和德妃娘娘都答应了?”
胤祥给兄长夹了菜,说道:“跟了八哥他也还是老十四,能变作另一个人不成,十二哥,他耍他的去,咱们吃饭。”
四贝勒府中,毓溪正在库房查点之后要送去大阿哥府的贺礼,并与管事商议,八贝勒家的贺礼该如何安排。
才出门,就见弘晖一路小跑着找来,身后乳母丫鬟跟了一群,这些大人竟没跑过一个小小子。
“额娘……吃饭,额娘该用膳了。”小小的人,喘着气,一脸着急地说,“额娘用午膳,再不吃,都凉了。”
毓溪俯身捏一捏儿子肉呼呼的脸颊,说道:“你呀,成日里就惦记口吃的,上书房背诗都没这么痛快,唯有叫你吃饭,比谁都跑得快。”
弘晖却一脸骄傲地说:“奶娘说,好好吃饭才长得高,额娘,弘晖要比姐姐高。”
毓溪牵着儿子的手往回走,笑道:“你就和姐姐比吗?”
弘晖正经应道:“和姐姐比,弘晖要比姐姐高,比姐姐结实。”
儿子如今能说许多许多的话,大人说什么他也能懂个八九成,但小孩子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思单纯,想什么说什么,毓溪和胤禛常常被儿子逗得哈哈大笑。
而这样的时光,很短暂,念佟就已经有了大孩子的模样,不会再轻易说傻乎乎的话,毓溪总是一面盼着儿子快些长大,又舍不得他眼下的天真烂漫。
“额娘,姑姑怎么不来家了。”
“姑姑也有姑姑的家,姑姑是大人,大人不能成天玩耍。”
“那弘晖不要做大人,弘晖和姐姐一直做小人。”
“小人?”
“额娘,姐姐说她想阿奶了。”
“那你呢,弘晖想不想阿奶?”
毓溪低头看儿子,小家伙昂着脑袋摇头,他似乎已经不记得祖母,祖孙俩上回相见,都是年前的事了。
巧的是,母子俩回来刚在膳桌旁坐下,五公主府就送来消息,温宪明日要进宫向惠妃道贺,问四嫂嫂要不要做个伴。
毓溪询问管事,给惠妃娘娘的贺礼是否已准备齐全,便立刻给妹妹回了话,她要带上念佟和弘晖一起进宫。
得知能去见祖母,念佟高兴极了,而姐姐高兴,弘晖也高兴,跟着欢呼雀跃,姐弟俩围着桌子转。
“明儿在宫里,可不许这样淘气,你们……”
毓溪想要讲规矩,可转念一想,念佟已经懂事了,弘晖还是油盐不进的年纪,说了白费劲,横竖新到一个地方能乖上一个时辰,只要在永和宫里玩,不出去,应该不会丢人。
只见念佟跑来,扶着额娘的膝头问:“我想把我的小兔子带给阿奶玩,阿奶一定也喜欢我的小兔子。”
毓溪好脾气地说:“可不敢带活物进宫,下回叫姑姑来家看好不好?”
念佟问:“阿奶为什么不能来我们家,姥姥姥爷就能来。”
毓溪欣喜于闺女还没“长大”,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有时候念佟太懂事,反而招她心疼。
这会儿摸一摸闺女的脑袋,温柔地说:“你出生的那天,皇爷爷和阿奶都来了,哪天皇爷爷又想念佟了,一定会再来。”
念佟问:“明儿我们能见着皇爷爷吗,我可好些日子没见过皇爷爷了。”
弟弟立刻就跟着学,嚷嚷道:“额娘,弘晖也要见皇爷爷。”
莫说这俩小娃娃,便是宫里还未出嫁的七妹妹,一年到头见皇阿玛的日子也有限,哪怕是胤禛终日在朝堂忙碌,也不能天天都面圣。
毓溪曾就对胤禛说,她几乎不曾直视过皇阿玛,连皇阿玛正经长什么模样都描绘不出来,那日在公主府突然接驾,她也没敢多把目光停留在皇阿玛的身上。
孩子们嬉闹着,毓溪忽然觉着有趣,她若出现在圣驾前,无人向皇上禀告她是谁的话,皇阿玛记得她这个儿媳妇吗?
“额娘,您笑什么?”
“笑什么?”
毓溪抽回神思,嫌弃儿子:“怎么总学姐姐说话,傻乎乎的。”
念佟也嫌弃,依偎着母亲说:“弘晖总是学我,额娘,明儿就我们俩进宫,不带弟弟好不好?”
毓溪问:“弟弟在家哭,你舍得?”
念佟连连摇头,立刻就改主意:“那、那还是带上吧。”
这俩小祖宗,不打架不闹腾的时候,毓溪怎么爱也爱不够,恨不得能为他们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
翌日进宫的路上,与五妹妹说起这话,温宪笑说过去她和胤禵,哪一日不打架不拌嘴了,额娘还会担心他们是不是有一个病了伤了,十分不安。
毓溪连连点头:“他们不吵闹,我反而不踏实,你四哥就说我贱骨头,给我气得。”
温宪凶道:“四哥这话可不好听,等我告诉额娘,让额娘骂他。”
毓溪自然舍不得:“他够累的了,这几天睡不足三个时辰,别闹他。”
姑嫂二人说着话,过了神武门,便见宸儿早早等候,难得四嫂嫂和姐姐,还有侄儿们进宫,她昨晚就高兴得没睡着。
见了四嫂,宸儿便道:“胤禵和胤祥一会儿也来永和宫用午膳,午后要练射箭,胤禵昨日就向皇阿玛请旨,想带弘晖一起去长长见识,皇阿玛应允了。”
毓溪担忧道:“他这会儿撒手就乱跑,靶场上得有人时刻看着他,再不济拿绳子牵着才好。”
姐妹俩都乐了,温宪抱起侄儿说:“四嫂嫂说胡话呢,我大侄儿可不是小狗子。”
毓溪则劝:“放下吧,他如今结实得很,仔细闪了腰。”
宸儿说她带孩子们回永和宫,四嫂嫂和姐姐先去长春宫,既然是来道贺惠妃娘娘的,就殷勤主动些,别落人口实。
“咱们七公主,可越发稳重了。”
“宸儿向来是最好的。”
见姐姐和嫂嫂一唱一和地逗自己,宸儿才不计较,从容大方地牵了念佟和弘晖的手,哄着娃娃们跟她走,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温柔漂亮的长辈,这会儿七姑姑在他们眼里,就跟仙女一样。
“妹妹,咱们也走吧,别叫惠妃娘娘等我们。”
“说来真有趣,我居然会特地回宫道贺惠妃,四嫂,一会儿见了面,说什么好呢?”
商量着如何与惠妃说话,姑嫂二人来至西六宫,她们怕宜妃找麻烦,仔细留神别在半道上遇见,然而没碰上翊坤宫的人,却见毓庆宫的奴才行色匆匆。
要说宫里的太监宫女那么多,莫说毓溪,便是从小在紫禁城长大的温宪也是认不全的,可这个人是一贯贴身跟着太子妃的宫女,毓溪比温宪还熟悉些。
听说是太子妃的人,温宪不免奇怪:“毓庆宫的人,怎么会来西六宫,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毓溪亦道:“毓庆宫在东边,突然出现在西六宫的地界,的确有些古怪。”
“会不会是太子……”
“小点声,或许是去储秀宫向贵妃请安呢,咱们走吧,只当没看见。”
温宪被四嫂嫂拉着走,可她分明瞧见那宫女走远后回头朝着这里望了眼,忙告诉嫂嫂:“她瞧见我们了,一定会告诉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