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李慈在管理灾后事宜,这些信自然就送到他的案头上。
其实一开始余林的信就已经提到王三秋用粮换辣椒换菜甚至换工的事,只是他没有这般直接说在趁灾敛财,而只是提个大概。
道路不便,等李慈接到求援的信时已经是水退之后的五天。
当时临桐县外狼狈不堪,城里积水才退正自顾不暇,各处没有大乱就算好的,哪里还管一个女流之辈用粮敛财,况且还是换工换菜。
等县里稍事安稳,各处粥场搭建起来,也开始统算灾民人数,四乡八镇或多或少都有灾民进城求食,可大余渡直到现在也没有灾民过来。
去送信的衙役回去说大余渡的灾民住着简易窝棚都在地里忙着,死亡的人统计出来就埋了,没有人滞留等待。
一个镇的流民来不来,对滞留县城的上千上万灾民来说不算什么,可县衙的灾情簿子上可就明晃晃空着一栏,看上去格外醒目。
县衙才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稳住灾民,而且灾后重建也无须县里烦忧。
若每个村镇都有这样的好事,县尊大人也会少生出两根白头发。
况且到现在,恢复最好的就是大余渡,这些检举信除了惹人生气,别无他用。
王三秋早就是知道这些话在大余渡流传,而且还有更难听的没有写在上面,只是没想到居然送进县衙。
她总共填进去两百两银子用来贴补粮食,不光是救人之急,自己也有收益。
现在已经开始看见回报,而且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不仅能收回成本,还能大赚一笔,眼红的人肯定坐不住的。
她不清楚是何人所写,目的是什么,不过也不需知道。
左右不过是几家粮油铺子和干杂店,自己放粮收货,他们的生意大受影响,想要发一笔横财的机会落空,肯定对王三秋恨得牙痒痒。
还有镇上几家大户,在村里的农田受损,今年注定亏了。
而一亩田产都没有的王家却要坐收红利,想一想心里就堵得慌。
现在李慈将检举信给自己看,还当面烧掉,那就是想将这事悄无声息的抹去。
毕竟以后若有人来翻库,留下这检举卷宗在县衙档库里,终是隐患。
另外,杨浪的事果然李慈是知道的。
以他的话说,王家人丁稀少,以前小打小闹还无所谓,可现在已经起了家业,需要家丁护院,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人进出。
杨浪功夫不弱,以后王三秋出门也可以带在身边。
说到这里时,李慈停了停:“魏荣虽然是裕衡商行的少东家,可家里人口复杂,很多事他并不能作主。除了生意你还是少跟他来往,……过些日子我会进京候补。”
王三秋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地上,进京?
又一次听到别人要进京城,她心里按捺不住了。
也想过进京去看看,仅仅是去看看,能站一会那里的地,看一眼那里的天,更多的奢望也不敢有的。
李慈曾经说过让她不要有多的想法,她也知道那人跟自己有天地之别,而且乔九那三刀……
闵启宴并不知道乔九单独见过李慈的事,此时听到李慈要进京候补,那就是升任县令的事稳了,不由大喜:“恭喜李大人!”
李慈淡淡一笑:“只是有这风声,现在说出来还为时过早,你们也不要声张。”
闵启宴连连称是,站起身持壶就想替李慈将酒满上。
李慈摆手制止:“下午还有公务,不宜饮酒。”
王三秋紧握茶杯,面上神情恍惚,李慈说听到风声,是他给的吗?自己……他是一点都不在意了!
下午一辆宽敞结实的油棚马车悄悄出城,坐在车辕处挥鞭赶车的是王家小厮,杨家十二岁的儿子杨晓。
杨浪作为护卫,骑着枣红马走在马车旁边。
马车里,王三秋抱着膝盖靠坐在最里面,闭眼沉默不语。
何氏怀里搂着女儿,在她的脚边堆放着两个包裹,里面是自己一家人的衣服。
她瞟眼里面的王三秋,对这个主家她不了解,可自己男人说以后多干活,少说话,主家的事少掺言语。
尽管没有给人当过奴婢,何氏还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有两个孩子,知道怎么照顾人。
此时这位主家小姐虽然看起来平静,可她能透过那双不停抖动的睫毛,知道其实内心并不安宁。
所以她跟女儿都悄无声息的坐着,生怕惊动王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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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临桐县衙的公事房中,李慈烦躁的推开几本册子,这些都是下面公人送来需要签收的账簿。
转身从旁边书架的宝格中,取出一份吏部下发的文书。
这是府城驿站昨天下午才快马送到的,正热络得烫手。
从接到文书他就在考虑,是否要告诉王三秋,他会想办法去找乔九。
他现在要去京都候差,事情还得从一月前的水灾说起。
在一个月前,那时候正是救灾的时候,李慈就从留在府城的同窗那里得到消息,皇上要吏部提拔一些新人补充各处空缺。
以前朝中有摄政王把持,要想谋一职位,最快的方法是托人推荐,从吏部选拔的少之又少。
李慈知道,南庆人才济济,即便需要大量官员,吏部选拔也会从进士开始。自己只是举人,还不能进入吏部的选拔范围。
可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他就只能等不知道何时的下一次,或者等那人找机会。
思量再三,他想搏一搏。
当时在李慈手上有一份卷宗,上面是记录当时临桐县受灾民情,而就在那一页上,大余渡的数据一片空白。
回转的衙役带回消息,大余渡已经开始抢种补苗,死伤人口也得到安置。
他心下一动,找来空白卷宗将那页内容誊抄下来,其中大余渡那一栏上,详细写着王氏以粮代赈的事,最后才落下一句是他建议的。
鉴于大余渡已经恢复目前并无骚乱,如此一来,就成了一件不痛不痒的小事。
若上面指责此法不对,自己这个不领朝廷官俸,也不是吏部指任的县丞,最多得到的只会是斥责。
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入吏部的眼,也许还能入那人的眼。
现在吏部的招令已经来了,自己冒险一赌得到成功,现在只考虑王三秋该如何处置,他想的是自己娶了她。
这几个月接触来,王三秋一个女人要做下这样大的事,实在不容易,就是名声上弄得不好听。
要想娶她,也只是权宜之计。
论容貌性格,过于自信果决,不够温柔听话的王三秋不是他心喜的一类。
不过论头脑远见,王三秋当得一个贤内助,以后必定对他仕途有帮助。
他想再赌一把,这次去京城提到那女人,看看乔大人是何态度。
若是乔九不反对,自己就娶了王三秋,给她一个婚姻。
李慈精于心计,他棋行险招,还真让他赌对了。
只是他那看似平常的折子没有到吏部,而是直接就到了皇上跟前。
从亲政开始,勤勉的崇明帝就要求各地县衙和州府每十天一报送,他要亲阅。
不过有首辅统领的上书房在,这些折子是不能直接递到御书房,需要大臣们先浏览审阅过再递交皇上。
崇明帝能看见的都是各地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地方出现祥瑞,什么地方有打架斗殴死了人,或者是小的旱灾水患,需要朝廷赈灾。
自从那次两相硬拼,陆易和几个大臣的替身被活捉送进皇宫后,皇上隐忍不发,上书房退了步。
双方达成某种共识,朝堂气氛不再剑拔弩张,一些不是太重要的奏折都送到御书房批阅,无须再经过上书房同意。
就这样大余渡的这份卷宗就被夹在十日一报的折子里,送到了御案上。
每年南边梅雨季总是会有县州受灾,送来折子也无非是要粮要钱。
十日前他才看过昌平府临桐县遭遇大雨,沿江受灾严重,要求减免赋税的折子,这一次应该是要钱吧!
随手翻看,一张没有落印的草稿卷宗落入眼中。
身为刚刚“亲政”两年的皇帝,这种最基层的资料卷宗他还没有见过,只以为是下面的人失手所为。
不由兴趣大起,仔细看起来,上面记录有临桐县辖区内的几个乡镇灾后统计。
倒塌民房、毁坏船只、各种农作物、淹死的鸡鸭猪牛羊以及人。
以前看见的都是一些统算过的亏损银子数字,那些都是冷冰冰的数据。
今天他看见具体情况,甚至在牛市街一栏里,看见“损失暖脚狸花猫一只,老人痛哭流涕!”
崇明帝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里写着死一只猫痛哭,上面可还损失了一大群鸡猪狗牛。
通篇看来全县死人数十,多为腿脚不便的老人,也有为救父母而一家殒命的儿子。
崇明帝提起御笔,在那一家的名字上画了一圈,在旁边批注:“百善孝为先,嘉奖”
又一路看下去,目光在大余渡那栏停住:以借粮为赈灾,鼓励农户抢种蔬菜以度荒月。
虽然同样也有房屋倒塌,人畜死亡,远没有这句让他感兴趣。
临桐县是最接近南边山区蛮部的县城,辖下山镇多是未曾开化的蛮人居住,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人会想到这法?
他又仔细看一次,这才发现原来是临桐县丞的主意。
一丝阴翳爬上他的脸,这份手稿真的会是失手放进来的?
正沉思间,有宫人来报:“玉泉阁乔侍卫前来见皇上。”
那次农庄一战,乔九受伤,但抓住几个文官那边的人,其中陆易替身吐露出不少实情,崇明帝给他丰厚赏赐又放假疗伤,这才过去两月已经痊愈,此时是来面圣谢恩了。
“让他进来!”崇明帝丢下那张纸,揉揉自己昏沉的额头。
身上只穿着一等侍卫服装的乔九进门来,躬身行礼道:“一等侍卫乔九见过皇上。”
从他受伤就卸任黑羽卫的职务,现在只是玉泉阁的一等侍卫。
“平身吧!牧之,你上次受伤不轻,可是已经痊愈?”
对这个自己几年前亲自挑选出来,在灭杀摄政王时就颇有建功的人,崇明帝很是喜欢。
“承蒙皇上厚爱,卑职已经痊愈。”乔九依然低头回道。
“牧之,朕记得你以前就在南边的临桐县待过,可记得那里的县丞是何许人?”崇明帝扶住御椅站起身,走到乔九跟前。
乔九眉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回道:“臣离开临桐时,正值有伤,并没有见过县衙中人,倒是喜公公一路与县衙官府等都有接触。”
为了吸引人注意,他们一路北上时停停走走,沿途官员有上船迎合的,也有不屑一顾的,这些事崇明帝都有知道。
还知道当时乔九正有刀伤在身,有那样丢脸的事躲都来不及,没有见过县衙的人也是正常。
“罢了!也没有什么大事,牧之你看看这个,临桐县丞胆子可真大!”
一旁伺候的小黄门将一张纸递到乔九面前。
纸是官府统一发放的,用于记录文书。乔九一目十行的匆匆看过,目光同样在大余渡一栏停滞不前。
这事只有三秋才干得出来的!
从小小的茶馆开始,她在一步一步的变强,还带着一群人在变强,就连京城里都已经能看到贴有绸带的坛子。
现在又以粮交换辣椒青菜,方法是好,只是这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报复,李慈能保护她吗?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可惜自己尚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能给的帮助太少。
她这样做会有争议的,可有余林参与其中?
毕竟要做这样大的事,那样大的压力不是她一个女人能承受的。
也许在砍青节上已经有人走在她身边,陪着她,照顾她,能给她帮助和鼓励!
压下心中悸动,乔九又仔细看过一次,这才明白皇上问他的意思:李慈将事揽在自己身上了!
对十几年隐忍慎微的崇明帝来说,他最讨厌就是别人的心机。
若是此事为平民无知无畏所为,无论对错他都可以一笑而过,况且这个大余渡表现出来的本就不错。
可这里是有官府的人想以此争功,一想到这些趁乱打劫的文官,他心里就郁火熊熊。
乔九暗道一声糟糕,皇上性行多疑,李慈可能是有争功之意,或者本是想隐藏三秋,这是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