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家客栈的招待宴上,他听到不少关于王家的过往。王大财老实懦弱,王家之所以发达还靠这个一向特别的三姑娘。
他带的人想打听消息更是容易,只在客栈周围走一圈,就把这个王三姑娘从小不走寻常路的野小子性子,到被外地人骗婚,以及这次他亲眼所见砍青节上争夫的事,都被问了出来。
原来王父对自己不待见是这个原因:说官话的紫袍官家外乡人!
应该是三四品的京官吧!会是什么人来穷乡僻壤的大余渡骗这南蛮女子?
不过王三秋这女子的确与众不同。他走南闯北多年,也见过不少女子,就是做生意的也有。
可像王三秋这样白手起家,只短短一年多就做出这样的产业,而且能想到打建起自己的一个圈子势力,敢一笔投入巨资的却是少有。
此间心胸开阔,若想发达只差时间,三五年必成气候。
想想那些入水复原的“还魂菜”,运到北地,等一到入冬,当地所有绿叶蔬菜都缺档时拿出来肯定能大卖特卖,若配合上那些辣椒酱……新奇的吃法,新鲜的口味,对京中那些喜好猎奇的富户们,大有吸引。
他也盘算过,干菜的加工并不复杂,若自己想在京都附近农庄也这样生产,可成本就比远途运输还贵,而且少了许多特色菜。
这次骡马托有几千斤干菜,以每斤鲜菜能得烘干菜二到四两计算,运回京都以每斤干货可以上百文批量销售,仅此一样就能售出几百两甚至更多,而本钱不过十几两银子,利润不可谓不大。
只是一想到被临桐分行那几个耍小聪明的管事弄跑辣椒酱生意,魏荣就是心里气结。
又装着不经意的看向正骑马跑在自己旁边的王三秋。
这女子容貌虽然不算美人,可眉眼带着英气,此时骑在马上贴身的小衫勾勒出窈窕身姿,顾盼神飞间自有一种风韵。
多接触几次,越发觉得不是普通乡野女子的俗气,也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整个人干净利落、洒脱开朗,既是生意上的好搭档,又是能宽心解忧的……好伴侣!
魏荣暗自一惊,他家有温柔娘子,也有俏丽小妾,此时怎么会想到这个泼辣蛮女是伴侣来。
马青一直骑马默默跟在王三秋身边,他面对这个女子时心情很是复杂,毕竟现在还嘶嘶漏风的牙就是因她被打掉的,虽然动手的那人已经走了,他现在也不能报仇。
现在疾风堂出售辣椒酱盈利渐涨,尤其是在乌衣帮的兄弟们心里地位猛升,那也是有原因的。
这次洪水过后,许多船毁家破,要想重新修船谋生,也是需要成本的。
有些兄弟索性弃船上岸,顺水结伴去其他地方推销售卖辣椒酱。
这种辣椒酱食用方便,用法简单,包装严实,售卖也简单,而且每卖出一坛就有十文回扣。
乌衣帮的船工本就熟悉各处县镇集市时间,每逢集市必去摆摊,虽然不是每趟都能畅销,但总有二三十文收益。
辣椒酱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户户都喜欢,也家家都会做,可这坛子里的辣椒酱味道好。
虽然贵,可架不住这铺天盖地般地毯式推销,只要手上宽裕的都会买来尝尝,一时间几乎在临桐县周边百里各大乡镇,红布条的“辣娘子”已经是一道亮丽风景。
在经受水灾这一两月里,临桐县里百业衰退,独独这辣椒酱是供不应求,已经在排号取货了。
王三秋没有去管旁边两人的反应,她满腹心思都在买人上面。
对于来自讲究人人平等的新社会的人来说,买奴婢总是不可思议的事。
听马青讲,那是一家四口人,姓杨,原本还有一个老母,一家人生活在父辈传下来的渔船上,以打渔为生,算是普通的水上人家。
洪水来时人逃上岸,船毁了,还算衣食无忧的家庭瞬间真正成水洗过般干净。
暂时在疾风堂设下的粥棚边安身,好在天气暖和,还能忍耐。
可老母惊吓过度加上连天的雨下着,周围灾民哀声不断,风餐露宿的日子里,很快老母就病了。
在这慌乱之时想延医问药可难了,好不容易求来几幅药也没有作用,拖了一月时间老母亲就咽了气,匆匆埋在乱坟岗,借来的银子也该还了。
除了盛粥的破碗和草席,哪里还有钱还这些利子钱,不是卖女儿就得卖儿子。
疾风堂不是善堂,闵启宴也不是善人,他不可能赈粥还带管人埋葬,况且像杨家这样的情况并非个例,哪家都有自己的难处。
人市上卖身为奴过荒年的比比皆是,大多都只签一年或者十年的活契,杨家也把自己标了出来。
在临桐县疾风堂的会客室中,王三秋见到杨家四口。
夫妻俩都规规矩矩的站在旁边,丈夫杨浪四十岁,瘦长脸,长得还算结实,常年在水上营生,皮肤晒得黑亮,并不多言语。
妻子何氏年纪较轻,只有三十出头。圆脸细眉五官端正,如此困境,四口之家身上的衣衫也比较整洁干净,她自己跟十岁的女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见到陌生人还很拘谨,基本上是能做到一问一答。
大儿子杨晓十二岁,跟他父亲一样的黑瘦,显然对即将开始的奴仆生涯还没有完全的认识,见到王三秋时眼里没有恭维讨好,而是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点冷意。
毕竟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会是能决定他十年里过得好不好的主人。
知道王三秋没有经验,闵启宴已经得了李慈吩咐,就在一旁看着:“杨浪,这就是你要见的主家。虽然说你们要见一面才签身契这不算过份。就冲着王姑娘是专门跑近百里路来见你们这认真劲,你们也不用担心以后受人薄待。可要想清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
杨浪紧绷着脸,看着面前的契书,终于伸手往油红盒中蘸了蘸,在白纸黑字的契约上落下手印。
接着何氏和两个孩子也过来学着他的样子落下手印。
因为是活契,只需要双方签字画押即可,无须去县衙过身契户籍文书。
写有明细的契书也是一式三份由闵启宴,杨浪,王三秋分别保管。
契书一立,四人就上前跟王三秋见礼,见这一家人局促不安,王三秋心里也一样紧张,现在契书已经立了,她也要把自己的要求说清楚。
“杨浪大哥,我家的情形你应该是知道的,家里人口少,就我跟我爹,剩下的都是帮工。你们要做的只是伺候好我们俩人,收拾屋舍,多些耳目。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忠心,只要你们做得好,十年后我会给一笔银子放你们离开。”
杨浪点头表示知道,这些情况闵启宴接他卖身契时就说过,他也是清楚给人当奴需要做到的忠诚,不过没说只需要照顾主家父女。
何氏见王三秋说话和气,没有富家千金的傲气,听说只需伺候主家两个,没有夫人小姐老太太这些复杂的人,已经放心下来。
见王三秋此时就承诺十年后会给一笔遣散费,更是高兴:“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老爷小姐的。”
遣杨浪下去置办一辆马车,也给家人置办两套衣服,疾风堂中就只留下王三秋跟闵启宴在。
闵启宴大大咧咧的一抖手上扇子:“三姑娘这样看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王三秋挑眉笑道:“闵大叔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水匪打发给我?”
闵启宴猛的坐直身子,用扇指着她道:“你看出来了?”
王三秋伸手端过旁边的茶盏一口饮过:“有什么不能看出来的,一般的渔民可不会那样看人!不过何氏倒是个好的,性情稳重,那儿子跟女儿也不错。”
这也不是王三秋有什么特异功能,能一眼看出是民是匪,不过是惊吓几次,有了那么一点点警醒。
杨浪现在虽然是普通渔民装扮,可初见陌生人,他暗藏的警惕和审视目光,习惯性的暴露出来。
闵启宴见王三秋盯着他不放,不由哈哈大笑道:“你放心,这个杨浪早些年是做过那种营生,不过已经洗手不干了,后来跟他婆娘住在渔船上伺候老母,以打渔为生,现在没船了,他又不想重新见那些兄弟,这才托我找一个安定的地方住下来。”
“李公子可知道杨浪的事?”王三秋追问。
“哎!若是李大人不点头,我敢随便给你添人,若是不信一会李大人还要见你,你可以问他。”闵启宴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压低声音道:“你跟裕衡商行的魏荣走得近了?”
王三秋眉头跳了跳:“闵大叔说这话什么意思?都是生意往来,有什么走得近不近的?”
“这样就好!三姑娘……”闵启宴人坐在椅上,突然欺身靠过来。
距离太近了!
王三秋双眼倏地瞪大,手上新斟满的滚烫茶水作势就要对着他脸泼去。
闵启宴虽然混在江湖日久,也不是粗旷野样,对自己的脸却保养得紧。
见王三秋要用茶水泼他,身子一闪就从椅子上退开,站到两尺远的地方扇子点着王三秋的脸,佯怒道:“好好说话,怎么就学了那猛人样随便动手动脚的。”
接触这么久,他知道王三秋跟他们这些男子说话聊天虽然没有扭捏,可半分暧昧玩笑都不开。
他以前对着这女子试探过几次,其实也是试探在李慈的态度。
谁知那一次不过是装着无意中搭了一下肩,就差点就被一把小刀削去手指,而同处一室的李大人并不动怒,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死人一般。
并无男女之情,又是自己不能招惹的,这样一来他也猜不透两人之间有何关联。
见他退开,王三秋也收回茶盏:“既然说话,那就好好坐着别动。李公子什么时候见我?”
闵启宴抬头看看天,也不直说:“我在飘香阁定了位,这就过去吧!”
王三秋知道李慈必定也会过去,遂放下茶盏站起身:“那就有劳闵大公子了!”
水灾过去一个多月,除去屋角檐边还有水浸过的痕迹,临桐县已经看不出昔日慌乱的场景,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也都是商人。
如今往来各地的货船被水毁去大半,周转吃紧,货也不敢堆放在城位临时库房中,只能运进城中,出入都得用车盘货,一时间临桐大街上人骡喧嚣。
而那些还滞留不去的灾民现在尚聚在城外,靠城中富户们搭的粥场度日。
在飘香阁中只等了半个时辰,李慈身穿常服从后阁梯进来。
不等王三秋跟他见礼,李慈就从袖中掏出几卷纸丢在桌上:“你自己看看。”
见他神色不对,王三秋心里一凛,难道这些纸上写着自己的事?
忙取过纸卷看过,入眼就是“大余渡王氏趁灾敛财”,又取过其余几张看去都是相似内容,只是笔迹不同。
越看越是心惊,照这些信上所说,自己连杀头的罪都有了。
这些都是针对自己用辣椒换赈粮的检举告密信,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一层细汗从她后背冒起,骨头缝里却感觉冰凉。
见王三秋煞白着脸,闵启宴也取过几张看过,呵呵笑出声来:“王三姑娘不动声色,这名字就搁到县簿子里了!看不出来啊!”
听出他的调侃之意,王三秋却没有心思搭理,只看向李慈,她知道这些检举的密信原本就不应该让自己看见的。
李慈将桌上的信纸一一捡起,从自己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一张张信纸当着王三秋的面化成灰烬。
“现在人事繁杂,县尊已经将赈灾事宜交由我在打理。各镇各乡都有人员流动到县城里面,只有大余渡……没人过来。这些信应该是镇上一些跟你生意有冲突的人所写,你倒是不用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做得不错。”李慈抬手示意座上二人先吃菜,自己则缓缓解释。
王三秋心里一松,她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