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清冷幽静之中磨蹭了二十几年的皇陵工地,陡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陵墓内外一片忙碌,一扫往日的死寂。三个月之后,挖掘队挖掘出来的已不是石块,而是阴湿的黄土。
进入黄土之下,工程便进入了主体工程。之前忙碌二十几年,工程一直在山洞内徘徊,一直在修建皇陵之外的辅助工程,储藏陪葬物品的地下府库。
现在终于进入了黄土墓道,挖掘的难度大大降低,土木石工匠的工程却越来越繁重。
皇陵工程一旦全面展开,铁索铁器一下子变得供不应求。
因为地下皇陵所用铁器,全部是专门定制。而工程队伍只有一个铁匠,还有一个负责冶炼铁水的炼金师。而他们的设备也很有限,只有一个炼铁丹炉。
高级工匠严重短缺,李石匠不得不改行,加入了这支炼铁打铁的团队,跟二位大师混在一起,开始了锵锵三人行。
负责从熔化的黑石中冶炼铁水的是一位道人,道号鸿茅。
据说他当年是负责给先皇炼长生丹的炼丹士,最后先皇吃了长生丹飞升,他差点被砍了脑袋。最后将功补罪,被打入地下,为新登基的皇帝修建陵墓,改行做了炼金师。
炼金室中央一只巨大的石鼎内,滚滚沸腾了一鼎通红灼热的铁水,它就是传说中耐真火的炼金炉。
炼金室对面就是“小铁匠”菜刀传人小沈的铁匠坊,小沈正蹲在铁匠坊门口眼巴巴地看着炼金室,等待着新材料。
李石匠负责给小沈打下手,也蹲在他身边,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名铁匠。
这边的鸿茅道人也蹲在门口,一脸焦急地盯着来来回回挖掘运送泥土的挖掘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鸿茅道长?
童颜乌发,容光焕发,仙风道骨。形容气度竟然如此熟悉,似曾相识。
白血思绪犹疑,一个熟悉的身影陡然呈现——云浮道长。
他竟然是尚未垂老,须发未白的云浮淫道。
“啊——”一声凄厉的长号来自洞穴深处,一定是洞内挖掘的工匠出现了意外。
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血肉模糊的挖掘工被抬到了鸿茅道人面前。丢下这个被压断一条腿的工友,两名挖掘工立刻起身匆匆离去。
鸿茅道人急忙上前,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一撮血红药粉,替那么断腿工匠止了血。
“这个止痛丹,可以缓解疼痛,赶紧服下去。”鸿茅道长又掏出另外一个药瓶,取出一粒红丸。
“哼,你这丸药,杂质太多,有损铁品,止痛要喝酒,酒也能镇痛。”一直沉默的小沈一把挡回了红丸,为那位受伤兄弟递上了一壶酒。
那位受伤的兄弟也是一条硬汉,接过去酒壶,对了喉咙,仰面一饮而尽。
鸿茅道人赶紧掏出一道灵符,念念有词地比划了几下,一下子贴在了那名工匠的额头。贴符一刻,工匠立刻面目僵硬石化,一动不动。
鸿茅道长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轻轻一抓一送,工匠已经被投入了一炉滚滚的铁水。
啊噢——
一阵凄厉的长号,一股浓浓的白雾升腾而起,那名工匠的下半身已经融入了铁水,只留了上半身浮在滚滚铁水表面,一张酒后涨红的脸已扭曲成了一张可怕的通红面具。
铁水熔身,他已陡然酒醒,而他的上半身也迅速蒸发,化为了一股滚滚白烟……
小小石屋顿时弥漫了一阵焦臭味道,里面居然还夹杂了一丝淡淡的温酒之香。
鸿茅道人对着炉鼎比划了一个指诀,默默地念叨几句,又在炉火里添加了几块漆黑的木炭,脸色被炉火映得通红,仿佛喝醉了酒。
小沈蹲回了铁匠坊门口,眼睛血红,闪烁起一股灼热兴奋的光芒。只有初来咋到的李铁匠惊恐失措,弯下了腰想要吐,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熊熊炉火,滚滚铁水,又沸腾了半个时辰,蒸发了人渣,将纯净血脉彻底融入了滚滚铁水。
“铁匠,准备出炉。”鸿茅道人一声呼喝,急不可待的小沈已捏了一把铁钎闪电出手。
铁钎挑开一道死死锁闭的炉鼎小门,通红的铁水顺着一个架在两个作坊之间的石槽缓缓流出炉鼎,一路流淌而下,石槽另一段出口处,却是一段圆形的石模,铁水从中穿过,已经凝聚成一条鸭蛋粗细的火红铁棒,等到火红铁条长到约莫一丈,小铁匠手中一道黑光闪过,居然将火红铁棒一刀斩断,一截铁棒直接送入了一池清水,泛起一股滚滚白烟。
铁水继续流淌,铁棒继续成型,小沈的手里的黑光继续闪过……
一炉滚滚铁水,终于化为了七段一丈长的铁棍,凝固了黑乎乎的一堆,浮游在清水里。
有了材料,小沈立刻招呼李石匠,二人一起上手,开始忙碌起来。
这样的圆形铁棒,既可以打造墓道铁链的环节,也可以打造各种军器暗箭。有了它,沟通了墓道的机关,也营造了重重杀机。
而那位鸿茅道人,已悠然自得地蹲身炉鼎之前,又开始在炉鼎里添加一种漆黑的石头,一种可以烧出铁水的石头。
打铁第一天,李石匠过得很累,很疲惫。
当他回到他与师傅合居的石室,一下子瘫软在石板地上,眼前不断的浮现着融化在滚滚铁水中的那一张扭曲的脸,那一张绝望痛苦的脸。
就在那张脸孔湮灭一刻,死者的眼光似乎死死地锁住了自己,直到身躯蒸发化为一团白雾,那双眼睛依然躲在白雾深处死死地盯着自己。
墓洞里阴风阵阵,吹动了墙壁之内还没有完全封闭的铁索,发出低沉微弱的呜呜之声,仿佛有人在呜呜咽咽的哭泣。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恶梦。
他梦到了一条纵横墓道的铁索,上面密密麻麻的拴着无数哀嚎的人影,人影深处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那张消失在铁水里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恶梦,也是最后一次恶梦。
当他醒来时,郑大师守候在他身边,替他抹去了噩梦痕迹。从那天开始,他离开了追随数十年的师傅,住进了郑大师的房间。
从那一天开始,他不再固定岗位,开始在每个大师的工作坊轮流帮忙,开始了他的轮回学习生涯。
天下顶级工匠聚集皇陵,天下杂学也集于皇陵工程。李石匠游弋其间,这些绝技也慢慢集于李石匠一人身上。
引领工匠的这位郑大师,似乎一无所长,说起来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也不懂,可三十六名顶级工匠却对他言听计从,充满了敬畏。
他究竟什么来历,李石匠看不懂,进入李石匠记忆的白血更加看不懂。他只依稀记得,这位郑大师本名郑棺,是大师兄的先祖。
郑大师身材比正常人矮小,前额突出,目光里总是透着一丝幽幽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人心,他不但看透了李石匠的心,似乎也看到了白血的心。
李石匠第一天进入皇陵,已被他盯上,李石匠的每一步似乎都在他的掌握,当然其他人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握。
他如此刻意培养李石匠,又是为了什么?
李石匠不懂,白血不懂,没有一个人可以看懂。
自从外面更换了监造官,来了一个年轻气盛的苏大将军,皇陵的工程进展便一日千里。
不到五年时间,皇陵主体工程的框架已经完工,一个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大型地下墓道已露出雏形。
山峰之下的墓后基地已经接近完工,除了炼金,打铁,采石这样的后勤工程依然留在山里,还有那位总体设计大师,其他绝大部分工匠起居工作都已转移到主体工程,进入了规模宏大的皇陵墓穴。
墓道四通八达,勾连了数十间青石堆砌的大小墓室。
后期工匠已开始完善墓石,给冰冷的墓壁篆刻图案壁画。
李石匠也开始接触负责壁画镌刻的一位大画师,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位大师——那是一位面白无须的宫廷画师。
因为他身上透着一股阴气,目光里也透着一股邪气,让李石匠全身不舒服的邪气。
而附体李石匠的白血,一颗心五味杂陈,有些不忍直面。因为这个宫廷画师,就是他失踪数十年的爷爷宁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