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和苏见黎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中年道士,三绺长髯,乌冠黑袍,手中斜拈着一根拂尘,在树丛之前含笑而立,丰神俊逸。
二人见他形容不俗,想来多少是太清宫的住持一级,忙行礼道:“拜见道长。”
那道长一对眸子熟视二人片刻,对顾旸笑道:“居士年少,何忧国家之甚耶!”又转头向苏见黎道:“世道待女子不厚,居士竟恰逢变时,虽少忧,不亦乐乎!”
二人听得,都心下惊荡。
道长在前,引着二人从刺斜里草丛走下,辗转进了一处山洞,洞口上有“白云洞”三字。
洞口看似昏暗,进得洞中,烛火通明,却见四面都是石墙,花草垂露,钟乳腾雾。墙上挂着一些字画,山川、虫鸟、村市、人物等都有涉及。墙角也堆叠着许多宣纸、画卷。虽是有些幽冷静寂,也可算得别有天地。
三人坐在一张石桌旁,道长掌起烛,给三人一人面前放了一只小杯子,看着像黄金做的。接着又煮了一壶茶。
顾旸见他脚步轻盈,似踏浮尘,又善相面之术,当是世外高人,便问起来:“敢问道长道号?”
道长笑道:“这恐怕不是居士想问之事罢!”
顾旸听得,脸上微微发烫,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道长神通。”
苏见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欲待问时,却见道长已闭了眼睛,顾旸脸色也有点发红。
二人挺直腰板,正襟危坐许久,道长却也没说第二句话,只是随意地歪在墙上打盹,不时抠抠耳朵,挠挠鼻子,拂尘也信手丢在地上。
不多时,眼见茶烧得好了,道长才慢慢拖起困顿的身子,提起茶壶,给三个杯子里各斟了,又把茶壶“咣当”一声放在桌旁,拎起自己那杯茶来,浅浅喝了一口。
“何必坐着?喝罢!”道长笑道。
二人坐得僵直的身子终于开始动弹。
喝过一回茶,道长笑道:“二位居士饱受世俗牵扰,何如此之拘束耶?”
顾旸道:“道长是高人,我们两个岂敢僭越。”
道长道:“笑话!僭越这说法,是谁规定?我道人在世上,只是莫僭越了己心。”
苏见黎见顾旸神色有些沉重,便偷偷戳了戳他,笑道:“哥哥,喝茶!”
道长见了,微笑道:“世道实难,争令少年沉容。顾居士,于你身上,牵挂纠缠何其多!你的朋友可比你洒脱一些。”
顾旸见他竟知道自己姓氏,更增惊讶,听完笑了笑,转头望望苏见黎,说道:“她是阿黎,自然不比寻常女子。”
苏见黎道:“道长,你神通广大,可否替我与顾大哥的前程一看?”
道长听了,哈哈大笑,反向顾旸道:“居士有话,何不也直接这般随心说出?”
顾旸笑了笑,说道:“道长见笑啦。方才相遇时,道长那两句话却是如何得出?”
道长道:“顾居士目有浩光,似笑实颦,自是天下如笼,不容你宇外之志。苏居士则与你相反,淑郁其外,宽尔其中。”
二人听得瞠目结舌。
道长喝了口茶,抓起桌旁拂尘,把顾旸从头到脚又扫视了一遍,念道:
“居士志高,不屑蓬蒿。只因世乱,仁义徒劳。此去江湖,路远疑凶。若皈道法,安寿无穷。”
又为苏见黎道:
“居士才厚,烟锁秦楼。幸会初曙,哀遇离愁。稚萦岁永,何处昔容?莫若入道,共咀溪松。”
苏见黎虽多才,顾旸虽也机敏,终是听得迷迷糊糊,况道长所言,一遍即过,再问时即默然不答,只知劝他们出家当道士这点是明确听懂的。
但二人正当风华年少,来到山海之间也只是为了暂时散心,又怎么可能出家当道士!
二人赔着笑,婉拒了道长的好意,问道长附近可有住处。
道长道:“贫道曾住在道观之中,后感厌倦,才来这白云洞里。待吾教道童收拾一间卧房,给你二位暂住。”
顾旸忙推辞道:“附近可有旅店客栈么?怎敢劳烦道长!”
道长并不理他,叫了声:“灵儿。”
说着,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只小白狗来,道长在它耳旁说了几句话,那小狗就跑出洞去了。
“它去吩咐道童了。”道长笑道,“二位居士虽然年少,却是俗世高客,不必多礼。”
苏见黎目送着小白狗哒哒哒跑出洞去,欢喜道:“这小狗居然叫灵儿,……它还能听懂人话?”
道长笑道:“吾在山中已久,吸日月而拾云雾,嚼松花而饮溪露,卧则枕山石沙草,行则问鸟兽鱼虫,如今山中诸物,皆可语我,亦皆可为我也。”说罢起身,走出数步,手掌往两侧石壁上轻轻一张,壁上的两根蜡烛竟扑然而灭。
顾旸见了大惊,心想:“这道长内力乃至于斯!”忙站起身来,高声道:“道长留步!”
道长回头微笑道:“怎么?”
顾旸道:“道长武功如此高强,可指点小子一二么?”
道长大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顾旸道:“如今外寇侵我中华,武林没落,内功无存,家父家母亦被恶人所害。小子欲荡尽尘埃,救我国民,兼报家仇。只恨功夫低微,难敌洋人枪炮之万一。万望道长不吝赐教,也是中华百姓之福!”
道长道:“看你轻功,当是出身名门,又何须我教?”
顾旸道:“虽有些许内功,流传至今却也偏于外家功夫了。武林切磋,自然好说,只是难以应付洋枪洋炮。若有道长这般内功,回弹破枪,也是绰绰有余。”
道长笑道:“想那满清皇帝自诩天朝第一,闭关百余年,兵甲落后,卒为异族所欺。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今正当中国忍辱自强之时,贫道若把这内功心法教与你,你出得山去大闹一场,成为众矢之的,虽杀得千百个洋人士兵,终不免一死,亦累及中国自强之路矣。况万物之行,自有其理,你救得他一时,救不得一世也!”
顾旸和苏见黎默然不应,都知他说的句句属实,心中不觉哀伤。
道长笑道:“你若答应贫道一事,却也可教你几招。”
顾旸道:“莫说一事,便是十事也答应。”
道长道:“居士莫要鲁莽。贫道劝你还是先听是甚么事罢。”
顾旸想了想,说道:“好罢!道长请讲。”
道长道:“你若从此入道,继承贫道衣钵,传你武功,也是自然。”
苏见黎忍不住叫了声:“哎呀!”
顾旸心下寻思:“我学你武功本是为了抚国安民,你反教我入道。我既入了道,学得这武功还有甚么用?这牛鼻子中了甚么邪,如何偏要撺掇我入道?莫非是看中了我骨骼惊奇?”
道长见他正犹豫沉思,已知其意,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你不知我虽身在山林,也是心怀天下。只是父母精血铸你我为人,生此一世,何必苦了自己?”
顾旸默然不答。
道长袍挥手起,“铮”的一声,石桌上金杯竟飞起数丈,刹那间已握在他手中。顾旸和苏见黎见了,都惊诧万分。
“还有几滴茶,贫道未曾喝尽。”道长说着,张大嘴,举起金杯,一滴一滴把茶倾点入喉。喝完,便把金杯搁在身旁烛台边,叫道:“二位居士,快往道观中去罢!”摇起拂尘,径自消失在幽黑的山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