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见自己想到啥来啥,心中一凛,但抬头见农竹、霍元甲等人也是微笑相视,好像都知道刘鹗要来找他似的。
自己只是一个江湖微末小辈,眼下刘鹗先生屈尊来请他离席,当下顾旸虽有疑虑,也只得向席上众人抱了下拳,跟着刘鹗出了客房。
刘鹗宽袍大袖,拿着把扇子,在前缓步而行,一路径下了楼梯,走出酒楼。顾旸跟在身后,二人便立在酒楼门外。
“顾旸兄弟,”刘鹗道,“农舵主等众所言,革命民主之事,你便当一乐子,听之忘之罢。”
顾旸道:“为何?”
刘鹗扇着扇子,微微一笑:“你道那兴中会真个能‘兴中’么?如今清王朝虽衰,但有句俗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顾旸道:“历朝历代,有哪个能统治千秋的。如今朝廷腐朽,洋人入寇,百姓奋起,推翻朝廷,又有何不可能?”
刘鹗笑道:“好。即便是推翻了,那之后呢?”
“之后……”
“你道他们真个能建成那‘民主共和’的理想之国么?”
“为何不能?”
“哈哈哈哈!”刘鹗突然大笑,把扇子往手中“咔”地一拍,拢了起来,“顾兄弟,老夫考考你,那‘民主共和’四字,却是何意?”
顾旸道:“嗯……小子未曾读过书。”
刘鹗道:“无妨,便以你随心所想,说说看。”
顾旸道:“方才农舵主也曾说了,那‘民主’,便是人民当家做主人。想来应是世间没有了三六九等,每个老百姓都有权决断自己的事。”
“嗯,那‘共和’呢?”
“‘共和’,大概是所有中国人,都合得来罢。”
“哼。说得好。”刘鹗笑道,“那你看当今这老百姓,能合得来么?”
顾旸听得一怔,刘鹗又道:“鹗于各阶层之人,都广有交集,颇识国民习性。中国之民,已被统治几千年,愚昧麻木。邻里乡下,时有纠纷械斗,都市之间,沉迷看客袖手。如今外国强盗入侵,宁不雪上加霜?谭公企图以流血开民智,甘忍钝刀三十斫,围观市民,喜笑自若,殊不知眼前之人是为他们而死,臭卵秽菜,争相掷之,甚至有人带来馒头,准备蘸血吃,你道民智开否?”
“义和团之义勇,虽远胜前言之市民,其愚其朽也极,一见洋人,不分老幼,统统杀之;又有甚么‘一龙二虎’之说,不识好歹,奉那慈禧太后为尊,却道皇上和诸位图强之臣,变了祖宗之法,都当杀死。民愚如此,民昧如此!且不说推翻朝廷之艰难,纵是建成了这民主共和之国,有如此不肖之民,却与谁人民主去?又与哪个共和去?”
顾旸听了他这一番慷慨之说,惊得遍体舒麻,知他有心向民,便再无疑虑,当时问道:“刘先生所言,实在有理。不知先生有何对策?”
刘鹗道:“鹗师承太谷学派,深知欲安天下,先慰民心;欲慰民心,先养民身。凡我辈者,当立醒世之言,普世之德,不世之功。先师平川先生有言:‘万物皆我胞与,不惟一夫饥之,犹己饥之;一夫之寒,犹己寒之。即一草一木不得其所,亦以为由己所致。’天下之民,生既养,心可安,智可启,国可兴矣。”
顾旸听得,虽有些懵懵懂懂,但已深切地知道,眼前这名刘鹗先生,仿佛是真心的欲救国安民之人。
“只是……那容易么?”顾旸问道。
“哈哈,谈何容易!不过尽我微薄之力罢了。”刘鹗摇扇苦笑,“总强过那些个所谓革命党人,煽动老百姓起事,自个儿反躲在帐中,坐收渔财。……”
顾旸摇摇头,道:“刘先生错了。孙文先生、农舵主他们也是冲在前阵的。”
刘鹗道:“那孙先生如今又在何处?东渡日本。他如何不回来搞他的革命?”
顾旸于这些方面的了解本来模糊,这时不由语塞。
但墨某还是有所了解的。
其实孙文在四年之前发动广州起义事泄逃亡之后,东渡日本,深知力量有限。他一面学习先进文化,一面与国内革命党人联络,积累群众,以图厚积薄发。而不是刘鹗所说的甚么“坐收渔财”,刘鹗想得片面了。
更何况孙文他们也是上战场的,只是作为主心骨和领导人,不宜轻易断送,若遇兵败,众人必然先保他离开,这才让刘鹗有了“躲在帐中”的误解。
顾旸深感刘鹗是个忠忱之人,但他虽不知详情,仍隐隐觉得刘鹗对革命党人的评价不太对。在他印象里,农竹和孙文他们敢于起义反抗朝廷,应非甚么坐收渔利之徒。
刘鹗又道:“况且革命暴动,充满血腥恐怖,总是下下策。鹗之见,以‘养民’为先。”
顾旸道:“那老百姓还要被压抑多久?”
刘鹗沉吟片刻,笑道:“朝廷强大,纵是革命,也赢不了的。纵然赢了,也需拼出千万万人之性命,岂非太凶暴了些?中国人跪得久,你道那‘民主’,真有一日可成么?”
顾旸道:“我想,总有一日,中国会成为民主之国的。总有一日。”
刘鹗一愣,微微发笑,摇了摇头。
二人无言片刻,忽听刘鹗道:“顾兄弟,你瞧这夕阳如何?”
顾旸闻言抬眼,忽望见半轮红日,在城街尽处的天际,煎着一圈缭乱的霞光。
“很美。”顾旸忍不住说道。同时他猛然想起,该去城外与阿黎相会了。
刘鹗道:“很美,只是它不久便要沉沉地落下去了。”
顾旸静静地道:“过了这个漫长的黑夜,它还会再升起来的。”说着,铮然一声,晓夜鸣剑从腰间出了鞘,金芒熠熠,“就像我的剑。”
刘鹗道:“你的剑?”
顾旸道:“对,我的剑。当我的剑尘封之日,便是那太阳重新升起之时。”
刘鹗闻言惊震。
他缓缓转过头来,瞧着顾旸的侧脸。
只见顾旸正呆呆地望着天边,带着沉静的笑意,眼眸里满是霞光。
风起了,大地上薄薄的一层红影,越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