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幽隧,异香,血腥。
还有数之不尽的惨白手掌与利齿,它们叫嚣着,嘶吼着,如同炼狱恶魂,欲将来者拖入其中。
出拳,挥掌,闪躲。
以及漫无止境的奔逃。
眼前景象穿梭如飞,曾不悔已经逐渐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
“砰——”
终于,他双膝一软,倏然跌落在地。
“曾施主,你......”
曾不悔倏然将其话音打断:“等...等小爷歇会儿!”
“不...小僧是说,不若你放小僧下来。”
曾不悔却嗤笑一声:“你如今可是个瞎子,陪瞎子逃命,岂不是自寻死路?”
“非也。小僧听着曾施主似有腿伤,故而有此一问。”
“那又如何?”
般若紫阳笑了笑:“不如小僧来背曾施主便是。”
“你......”曾不悔一时语塞,撇过脸去,“小爷到还不至于落魄到让个文弱和尚来背!”
“砰——”
谁晓得他方才走两步,却又踉跄倒地。
......
这是曾不悔头一回被人背着,竟是在如此绝境之地——他分外不喜像这样将命运托付他人的感受。
般若紫阳却笑道:“曾施主可要留神,小僧目不能视,得仰仗曾施主指路了。”
曾不悔嚷道:“你别摔着小爷便是!”
“那是自然。”
又行不多时,却听那般若紫阳问道:
“曾施主可听过中州的一个笑话?”
“你想说什么?”曾不悔皱了皱眉,他此时可无甚讲笑话的心情。
“从前有个瞎子背着一个瘸子过河。瘸子忽然说,河里有人洗澡。那瞎子便说,定然是个女人。瘸子十分吃惊,便问瞎子缘故。那瞎子却答道,方才你戳着我脊梁骨了!”
玉翩翩闻言,脸色倏然一红,却羞恼难堪。
曾不悔当即会意,却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你这和尚还晓得这种荤话!倒是小爷从前小瞧了你!”
般若紫阳默然片刻,却叹息道:“曾施主,其实小僧是想说,你的血淌在小僧后襟之上了...”
“——曾施主,你当真伤得极重。再不医治,恐有性命之虞。”
“放心好了!小爷命大,死不了!”曾不悔顿了顿,咬牙道。
般若紫阳却问道:“为了那位大人如此拼命,值得么?”
曾不悔面色一变,却沉声道:“你既知道你的价值,便少来问小爷这种问题!”
一时默然,谁也没有搭话。那鲜血与花香的滋味交织,此时两相静默,曾不悔一时松懈,只觉身下摇摇晃晃,心思也渐渐昏沉。
“曾施主,记得看路。”那年轻僧人却走得平稳。
“知道了知道了...”
曾不悔不由心生烦躁,此时只想多杀几只药人,以血慰藉。
血......
——眼前不正有足以令他饱餐一顿的美味么?
“......”曾不悔猛地摇头,一醒神,却忽然发现前有黑影徘徊。
于是他急忙喝道:“等等!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他方一出掌,便正中那黑影前心,于是那药人本就孱弱的身躯更如纸糊一般,一掌之下便倏然碎裂,还不及发出一声惨叫,竟给他生生穿胸而过。
“曾施主,好了么?”及时止步的般若紫阳不明状况,却只是问道。
“...是,没事了。”
曾不悔看着手中血淋淋的脏器。
那是人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竟能忍住厌恶,心底渐渐升起一股饥饿之感。曾不悔想起那无端咬死同门,又于塔林间吞食人肉的道定,身上止不住地发寒。
不...他并非畏惧。只是因着失血过多,他此时竟渐渐压制不住腹中饥感。
般若紫阳又问道:“曾施主,真的无碍了么?”
曾不悔不耐道:“废什么话!赶路要紧!”
“只是小僧觉得...你在发抖。”
“......”曾不悔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腹中升腾而起的饥饿。习武之人大都懂辟谷之术,哪怕十天半个月不饮不食也无大碍。此时会觉得饿,却只有一种东西能填饱肚子。
“不若在此处歇息一二,再行赶路。”般若紫阳倏然止步。
“喂!和尚,你...!”曾不悔冷不丁被对方放下,却连忙将手中物事丢远。末了,他才想起这蠢和尚如今又看不见,他心虚个什么劲?
那玉翩翩见状,自是知晓其中缘由。虽是缄口,却连忙躲得远了些。
“曾施主,此处无甚草药,不如先将伤处包扎一番吧...”
“不用!”曾不悔冷声道。
“呲啦——”他虽如此说着,却听对方将那僧袖撕下,竟有靠近之势。
“滚!小爷说不用!”曾不悔一把将其拂开,却令对方也跌落在地。
般若紫阳却不恼怒,只是微笑道:“曾施主如此不惜命,待你归西,小僧可要出尔反尔了。”
“你敢?!”曾不悔当即怒叱道。
果然,这蠢和尚最晓得如何令他动怒。
“倘若曾施主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小僧自然是敢的...”般若紫阳笑着递来布条,“不如先止了血,再好生歇息一番,勿要勉强才是。”
“蠢和尚,你懂个屁!小爷是怕...”曾不悔话说一半,却再行缄口。
他是怕来不及逃出此境,那毒草便先行发作,将他变作那人畜不分的东西!
“无妨。倘若小僧只一人出去,也好将此间之事事无巨细地回禀扶桑王,顺便也可把永昭某位将领生平汇编成集,广而告之...”
“你...你还真敢说!”曾不悔冷笑道。
“是了,那位将领可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他非但没能救下发妻,却也辜负了并肩作战的弟兄,最后在无名处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想来这等风流韵事,扶桑人应是很爱听吧?”
曾不悔倏然将其喉咙钳起,怒喝道:“蠢和尚!小爷脾气可不太好,你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小爷现在就掐死你?!”
“咳咳...”般若紫阳面色涨红,却只是笑了笑,“曾施主...小僧可指着你的话本子发家致富呢...”
“再说了,你不是还盼着长留于此,与美作伴么?”
“你!你......”
一双柔荑恰如其时地搭上曾不悔的肩头,曾不悔却不敢回望,他知道那是谁。在这神志昏聩之际,那幻象竟再度自生。
“不悔哥哥...怎么不敢回头瞧瞧檀儿呢?”
耳畔朱唇微启,那是只有曾不悔一人才能听到的呓语。
“——这个和尚好生碍眼。不悔哥哥,不如把他杀了,你我在此逍遥快活?”
“啊!!!”
曾不悔掐着那年轻僧人的脖颈,另一手却死死钳住那只行凶之手。
饥饿,痛入骨髓的饥饿。
可对方即便命悬一线,却还是睁着空洞的眼眸,面色平静——仿佛此时被掐着脖子,将要被撕咬而亡的并非他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当真不怕么?
对比自己此时狼狈窘态,曾不悔不禁恼羞成怒,心间愤怒却因着饥饿逐渐化作杀意。
只要一口,只要一口...
那痛苦一定能就此止息。
曾不悔心中天人交战,缓缓抬掌。
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掌心却倏然落于自己胸前。但见他后仰而倒,徒劳喘着粗气。
“曾施主,此时一定很痛苦吧?”般若紫阳却起身笑道。
“闭...嘴...”
“然后给老子滚远点...”
“小僧知晓你从方才开始便药力发作,只是屡屡出言相激,你竟当真忍得——”
“既如此,不如便让小僧动手吧...”
“等等...你要做什么?”曾不悔看着对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呲啦——”
只见那僧人再度将宽袖撕却,这一次却握紧那环镖锋刃,径直自小臂划去。
“滴答——”
鲜血淋漓而落。
“啪嗒——”
那是一块肉。
是一块尚且温热的人肉。
却被那分明痛得满面冷汗,却犹自微笑的年轻僧人信手掷来。
“曾施主,吃吧。”
“小僧听说,只要止住药力,便不会再痛苦了。”
“啊啊啊!!!”
曾不悔惊惧不已,连连后退,这回却轮到他逃无可逃。
“既是救命之恩,小僧自当舍身相报。倘若曾施主觉得不够,小僧还可...”
“般若紫阳...你还是人么?”
不敢想象此时那年轻僧人究竟是忍着何等的痛意与他说这些,而眼巴巴地期盼他人吃下自己的血肉,这已不能称其为“人”之行径了吧?
“小僧自然是人。倘若不是人,又怎能借这肉替曾施主解毒呢?”
“小僧只是替曾施主迈出这第一步。接下来曾施主会变得与那药人无异,它们于此间徘徊,却永远也不得解脱。曾施主,倘若吃下这块肉,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
“昔有佛陀割肉喂鹰,小僧虽不敢自比佛陀,但也盼望曾施主能迷途知返。天底下没有哪种药物能完全操控人心,此间花毒,也不过是放大人们心中的欲望,既是毒药,必有解法。曾施主,刀山火海都闯过去了,难道你还敌不过这小小的花毒么?”
“和尚,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捱...”
曾不悔白着脸,此时听着那僧人一字一句,竟至于流下热泪。而抬眼之际,那僧人胳膊上猩红伤口却历历在目。
剜肉之痛,他虽未曾亲历,此时那伤口却好似正于他臂上一般锥心彻骨。幻觉中,那团血肉也跟着蠕动,仿佛正嘲笑着他的无能。
可他说了一半,却又不忍开口,他倏然想起那和尚也是拼着丧目之痛才克制花毒,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对方?
“吃吧。倘若当真如此痛苦,不如吃下便是...”
此时此刻,对方竟仍在循循善诱。
“不...不吃了,不吃了...”
曾不悔摇着头,却是涕泪横流,且说且退。
“无妨,吃吧。”
般若紫阳摸索着拾起地上血肉,他臂上犹然淌着血,可手中却也沾满了自己的血。
“曾施主一定忍得很辛苦了...便是吃一口,也没什么。”
“倘若一块不够,小僧还可再剜下一块,两块,等曾施主什么时候不再痛苦,小僧也算是功德圆满。”
曾不悔终于忍耐不住,一把将那僧人推开数丈之远。
“你他妈的给老子滚!滚啊!”他不禁咆哮道,“老子说不吃了!你没听到么?!我不会吃,也不会再去想!不过是区区毒草,怎会奈何得了我?!你能做到的,我也能!这总行了吧!滚啊!别他妈再逼我了!!!”
“呕......”
兀自发了一通无名之火,望着那猩红血肉,曾不悔一时心头恶寒,腹中却忍不住翻江倒海。于是他当即扭头,竟是呕吐不止。
末了,他却面色铁青,只管于角落默然躲着。曾不悔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狼狈,即便不久前他被那老僧打得鼻青脸肿,也比眼下体面得多。
而眼下,他却羞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去。
而般若紫阳目的得成,自然静坐一旁,兀自包好伤处,不发一语。
“多谢。”曾不悔沉默半晌,却哑声说道。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他亦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此时捱过一番毒发,只觉疲惫无比。
般若紫阳淡笑道:“倘若曾施主歇息好了,便可赶路。”
“好,这便走。”曾不悔不禁咬牙切齿,这蠢和尚竟当作方才之事不曾发生一般,重拿轻放,究竟是要如何?
他果真最讨厌这拿腔拿调的臭和尚了!
行前,他思忖半晌,却默默将那团沾满泥污的肉团拾起,藏于衣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