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而落泪?”
——“昙花已逝,悔之晚矣!”
——“哈哈哈!”
即便时隔多年,那老和尚的爽朗笑声犹然在耳。
——“未见昙花,何来晚矣?”
他怎么会就这样忘了呢?在那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于众生苦障之中迷失本心,而后执着将希望寄托在一朵根本不可能盛开的花之上。
痴愚之人,原来正是他自己!
佛陀与昙华,刹那与永恒,世人皆知,优昙婆罗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他耗尽大半辈子追寻的所谓真谛,不过是老和尚对自己的殷殷期许。原来那所谓的优昙婆罗,正是他自己。
——我今得明,若天道难违,人力有终。不渡众生,渡得一人,亦当功德圆满。
这便是了尘观尽尘世纷乱之后,余生唯一祈愿。
耗尽数载春秋,执迷于虚空中坐等花开的痴者,又何止他陆离一人?!可那老和尚是大智若愚,求仁得仁。
而他呢?他陆离,又做了些什么?!
“哈哈哈哈哈——”
半晌,万般静默与喧嚣之间,只听那面无血色的老僧蓦地长笑几声,倏喜倏悲。
“今日我负佛陀!我负佛陀!哈哈哈哈哈......”
笑毕,他却骤然自口中喷出一道鲜血,那本就伤痕遍布的老脸上更添惨色。他望向那沉默不语的般若紫阳,神情乍明乍暗,一切却尽在不言中。
——是自己赋予他诸般伤痛,而眼前这个深得师哥真传的年轻僧人,却仍然愿意在如此时刻一语点醒自己。可惜他醒悟太晚,非但背负诸多孽债,如今要却累得对方与自己一道生生困死于此。
他辜负师父殷望,辜负师哥苦心,辜负救世宏愿,却也辜负了这枚他们所留下的“花种”。如此慧心,假以时日,他定也能如师哥一般,成就一方圣明。
不知怎的,慧恩便忽而想起一张纯然无瑕的稚嫩笑脸。
“其实...我也有个徒弟,他是个孤儿,云遥寺的主持为他取名道光,意在破灭迷障,明道觉悟。我将他弃于寺外,是为留他一线生机。倘若知晓他所敬仰的师父如此行径,想来那孩子也会万分失望吧......”
“......”般若紫阳闻言,微微侧首,却不予置评。
——可是那与他们一道进来,却又倏然跑丢的道光,极有可能已经葬身于此...曾不悔唏嘘之余,却又心生奇诡。他想起某个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是梦中那个一直为他明路正道,不愿他服下毒草的小沙弥。
——倘若道光小和尚早就死了,又是谁指引他行于此间呢?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什么鬼魂?
思及此,曾不悔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细想。
“太晚了......”
慧恩说着,却悲叹不已。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似是霎时间失却所有气力。
“——断龙石落,即便你不愿长留于此,也没办法再出去了...”
“你这老东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曾不悔不由怒极反笑,一时气急,却也拿他无法,“现在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慧恩更不辩驳,只是涩然沉默。
“...不。如今还并非绝境。”般若紫阳沉吟片刻,却摇头道,“你将这铁栅打开,便有一线生机。”
慧恩不禁讶然道:“将铁栅打开...这万千药人涌入,岂有生路可言?”
哪知般若紫阳却解释道:“观壁上石刻之时,小僧便在想,昔日水月禅师能于此间长住,还借此地收留一众流民,那么这洞窟之中应不乏溪流林果这等必需之物。即便后世山川形貌有所改变,短短数十载,也不至于变化太甚。可如今一路走来,小僧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此间无溪河水源,那惑人心智的毒花又如何能生得这般繁茂呢?”
曾不悔想了想,倏然瞪大双眼:“和尚,你的意思是......?”
“是也。想来曾施主也该想到了。”般若紫阳点头道,“既无活水,必有暗河。倘若能循着毒花最为繁盛之地寻得源头,出口也应不远了...”
他思忖着说道:“这样的地方...或许小僧已经知晓是哪里了。”
那是一片三途花海,如今却成了尸山与火海,正是他得以从那西州首领手中逃脱的祭坛所在。
曾不悔大喜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哈!我就知道,和尚你一定有法子!”
慧恩叹道:“不...没用的。且不说那里还有药人徘徊,单说将这铁栅打开,眼前便有无数利爪等着你,间隔甚远,通路万千,根本无人能活着抵达那里......”
“即便如此,也比在这儿坐以待毙要强!”曾不悔转头讽道,“老东西,难道你这辈子就只会坐等旁人旁物来救,丝毫没想过自救之道么?”
慧恩被他说得老脸一白,却长叹道:“是也,从未想过...”
末了,只听他颔首道:“既如此,你们便去吧...此间机关,正在那佛像莲座之下...”
曾不悔当即强撑起身子,前去探看。
般若紫阳却问道:“那你呢?”
慧恩笑了笑,显然已无生意:“呵...总要有人于此赎罪。而那个人,恐怕非我不可...”
般若紫阳摇头道:“你的徒弟或许还在寺外等你。”
“咳咳...倘若你见了他,也可将此间之事说与他听...”慧恩拭了拭唇边血迹,“他么...同我很像,是个死脑筋...不过一时半刻想不通的事,时间久了,兴许他自己也就想明白了。”
“也不尽然。”般若紫阳淡声道。
言外之意,眼前老僧可没能像他说的那般轻易想通。
“呵呵...我大限已至。即便出去,也只是拖累无辜。不如留在这儿,也好陪着师哥说说话。”慧恩了然一笑,不禁喟叹,“...有时真觉得你是不是师哥再世,连变着法讽劝他人的模样都如此相似。”
“——难道这也是那摄魄之术的效力?”
“小僧只是小僧,并非任何人的附庸。”般若紫阳垂眸道,“再者而言,实则小僧双目并未复明,也并无什么术法,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为求一线生机而已...”
慧恩不免有些惊异,再一思索,却想起方才种种——他本就心中有鬼,遂因着三途花的药力而生出幻想,再者那年轻僧人凭着听声辨位也不无可能。
“咳咳咳...终究是我不如你,也不如师哥通透......”
想通这一环,慧恩不禁叹道,此时也生不出什么计较之心了。
“——倘若师哥再世,兴许只会对我失望透顶吧?”
般若紫阳只是摇头:“小僧听说中州有句古话,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现在明悟,也不算太迟。”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慧恩咀嚼着其间含义,却发觉这话正与当年了尘所言“何来晚矣”一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恰如此时,恰如此景,又是如此僧者,再度予以他明道之道。
“喂!蠢和尚!还嘀咕什么呢?别发呆了!十息之内,我便将这铁栅打开!”佛像一边,那曾不悔倏然喊道。
般若紫阳点头起身,而一旁慧恩却也跟着颤颤而起。
“你做什么?”曾不悔登时警惕道。
“凭你二人之力,应是敌不过这西州虎狼。”
慧恩将那污烂僧袍撕下,却袒胸赤膊,那毒草侵蚀所留的瘢痕已然顺着断臂肩头蜿蜒至他的整个胸膛,而他却犹自岿然站定。
“你既说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信徒此生大错已铸,不知以这条性命相抵,能不能报偿十之一二?”
般若紫阳却不意外,只是颔首道:“应是足矣。”
“哈哈哈哈哈!”那老僧却倏然狂笑,这笑声却与方才相比少了几分悲慨。他知晓这年轻人断然没有资格替他手下冤魂宽恕他,此时所言,也不过是求个宽慰,可他还是为此而快意,只听他大喝道:“去吧!倘若你能活着离开此地,优昙婆罗,便证明给我瞧瞧!九泉之下,我也会一直看着你!”
曾不悔听着,却也不禁慨叹。若非世事境遇,他本也该是一条铮铮铁汉,如今沦为邪妄的奴仆,又是何其不幸?
“自然。”般若紫阳点了点头,算是应诺。
下一瞬,只听地间传来轰鸣响声。那面目狰狞的金刚佛像倏然移转,而沙石涌动之际,它却又变作一副慈眉善目的平和模样。
万般应许,万般怨怼,回首之际,终归于无。
那铁栅亦在轰响之间缓缓升起。
药人无知无觉,自然并未第一时间涌上。只待其探首踟蹰之际,曾不悔却不忘揽起那昏沉已久的秋盈盈。看着眼前数道利爪,他虽自觉不便利,却也终究不忍将其丢于此处。
可正当曾不悔抬步之时,却觉身后被人拽住。他一回头,却发现那竟是于角落处躲避许久的玉翩翩。
“你竟还没死?”曾不悔冷声道。
“求你们...带上我吧......我不想死...”
那玉翩翩却拽着他的衣角,哀声恳求道。
“我这红奴晓得探路,兴许...也能帮到一二。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那狐狸在旁打着转,亦像是在讨好。
曾不悔瞥了一眼,在幻觉之中,正是这畜生险些一口咬死自己。如今又怎能轻信这女人的话?
哪知那般若紫阳却似不计前嫌一般,在旁劝道:“曾施主不妨带上她吧,也好有个照应。”
曾不悔思索再三,咬牙道:“可以。你且背着她,倘若她没命,小爷就将你丢去喂药人!”
玉翩翩接过那昏迷的秋盈盈,目中狠色一闪而过,见着曾不悔如此凶相,却喏喏应下。
“——还不快走?!”
那慧恩铁掌一挥,一把拂开数十利爪。却在这千百药人围困之间,为几人打出一条通路。
“都跟紧了!”
机不可失,曾不悔再不敢耽搁,当即背起般若紫阳冲那石门而去。
“陆...离......!”
而此间最是嗜血好战之徒,亦被其骁勇之狂吸引而来。那宛如恶鬼的异域来客提着已然豁钝的长刀,正冲那老僧缓缓行去。即便早已丧失人智,他却还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杀了这可恨的背叛者!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来吧!”慧恩攥紧铁拳,狂声笑道,“哈克木,你我之间,终要以血了结!”
“轰——”
一声巨响,那铁栅再次落下。
最后的最后,曾不悔回首一瞥,却见那浑身浴血的两人扭打起来,一时间竟与两头猛兽无异。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砰!”
倏忽一道利爪挥来,曾不悔一掌格开,却再不敢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