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火光,尸山,灰烬,蓦然回首的少年,漆黑的瞳孔。
曾不悔脑海中蓦然闪过这样一幅画面,他摇了摇头,有些不解这记忆来处。
而转眼间,那少年便小跑着从花海中来到女人身前。
“娘亲...”
少年小心翼翼地踱步上前,宛如犯了错的小兽,不知所措,却极尽讨好。
女人温柔地抚了抚少年的头顶:“饿了吧?今日娘亲买了一壶好酒,咱们一起喝吧?”
少年默然,可曾不悔却分明听见那女人的心声。
“对不起,阿吉塞。娘亲答应你,喝下这壶酒,一切痛苦都会结束...”
“娘亲做不到...倘若与你苟活于世,将会背负一生的罪孽。”
“黄泉路上,就让娘亲陪你走一遭吧...”
“对不起...”
曾不悔登时明白了一切,这女人是想与她的孩子服毒自尽!
“别喝!那酒有毒!”曾不悔欺身上前,却徒然穿过那桌前母子的身影,他这才想起这是一场梦。倘若是一场梦的话,这般光景也足以称得上是梦魇了吧?
女人没有丝毫犹豫,缓缓饮下酒液,却仍旧笑着替少年斟满一杯酒,她脸上的笑意却令曾不悔毛骨悚然。
“来,快喝吧...喝了这杯酒,阿吉塞就是男子汉了。”
女人伪装得极好,只可惜曾不悔心中却一阵悲哀。他清晰地从那少年瞳孔中看见一丝了然,而后又看着少年一声不吭,举杯对酌。
其实少年一早就知道,这杯酒,正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可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晓得地饮下。
不多时,两人齐齐倒于桌前。
“阿弥陀佛。”
却有人缓缓行来,一声轻叹。
“众生皆苦,何必自缚?”
曾不悔不及转身察看,那杯中之酒倏然一荡,却变作一汪碧茶。
周遭光景一转,曾不悔再抬眼时,却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山间古刹。
露垂木润,泉落岩清。
古佛漠漠,孤灯昏昏。
寺名般若。
一老僧坐于庭前,门下弟子潜心听禅,面前瓷杯碧色荡漾,茶烟袅袅。
“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所谓一期一会,会者定离......”
一阵风起,那少年公然闯入其间,将老僧话音打断。
“大和尚,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叫什么一心,即便我现在想不起,过不了多久,我还是记起一切,然后从这儿回去!”
一心...
曾不悔心中微动,这名字,似乎听谁说过...
诸弟子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应对。
老僧笑了笑,拂开面前杯盏,如同变戏法一般,亦为少年斟了一杯茶。
“坐。”
少年郁气再三,却还是依言坐下。
老僧博古通今,张口滔滔不绝,顷刻间便将少年的思绪引向天外。四海三山,六合八荒,却被他尽藏于这一杯袅袅清茶之间。曾不悔从少年眼中看见渴望,那是应对“忘记”最好的良药。
原来是这老和尚于危难之际救了那对母子,不知为何,本该致命的毒酒却仅仅令他们忘却了过往细节。
然而,正如这少年所说,总有一日他会记起一切。
不知为何,每当曾不悔想细细看那老僧面容之时,却有如覆上一团云雾,总不得其真容。
曾不悔把这归咎于梦境。
待茶烟渐淡,众门徒散去,却只有这少年端坐席上,不肯离去。
“喂。”
老僧闭目缄言,那少年却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一次,曾不悔却没能听到半点心声。恐怕少年也察觉这等异样,于是对这老僧颇为忌惮。
“大和尚,我是个天生的魔鬼,杀过许多人。倘若你是佛家弟子,为何不杀我卫道?”
即便记忆有失,这少年却还没忘记自己曾经所为。
“坐。”
老僧却只有一句话。
少年有些焦躁,却还是坐下。
半晌,他看着面前茶碗,默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风起,不知从哪儿刮来一只蚁虫,竟落入碗中,挣扎不已。
少年见状,连忙将其从碗中拨出,那蚁虫狼狈逃远。
老僧忽然睁开眼,摇头道:“走吧。机缘未至,可待明日。”
第二日,少年不明所以,却如期而至。
“坐。”
待众门徒散去,少年方想问什么,可那老僧却还是言简意赅。
“你不杀我,却不肯放我离去,又是何意?你就不怕等我记起一切,还是会将你杀了?”
老僧缄口,少年又坐下,今日面前却还是一盏清茶。
檐下微风不绝,不知为何,又有一只蚁虫被落入碗中。少年方想将其捞出,却想起那老僧昨日所言,于是心下一横,竟将那茶碗打碎!
水花瓷片四溅,蚁虫坠地,茫茫然落荒而逃。
少年不由去观忖老僧神情,只见老僧睁开眼,淡然一笑,却还是摇头。
“可待明日。”
少年这次倒是若有所思。
第三日,这次没有门徒满室,只有檐下长桌,茶盏两座。少年足音踌躇,却还是依约前来。
“我...大和尚,我昨夜想起了一些事。我知道是你用一壶醉生梦死诓骗了她,那药谷医仙的酒本就对我无用,你该知道,我总会想起这些,她也一样。大和尚,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我的眼睛?我的身份?或者...因为什么私心?”
老僧只答了一句:
“坐。”
少年垂眸,依言坐下。
老僧与少年并坐,静默良久。
檐下清风不绝,茶烟依旧袅袅。
与两日如出一辙,一阵风过,又有一只蚁虫坠入茶碗,泛起一阵碧色涟漪。曾不悔在旁看着,几乎都要以为这可怜蚂蚁乃是老僧所为。
少年静静看着,却并不似前两回一般莽撞出手。
那蚁虫在茶汤中无可奈何地挣扎,却是渐渐徒劳。少年知道,不消多时,它便会彻底溺毙。
“大和尚,我究竟该如何救它?”
老僧却笑了笑,再次说道:“坐。”
少年咬了咬牙,却盘膝静坐。而他余光却还是悄悄瞥过那茶碗,犹然记挂着那蚁虫安危。
虽是蚁虫,与他何异?
少年不由想到自己那从出生既定的命运,想到来自至亲之人“魔鬼”的称谓,想到那些来自同室的追杀与争攘。
正当此时,那平素慈善的老僧忽然一声断喝:
“一心!”
乍闻自己名讳,少年猛地自思绪中惊醒,登时应道:
“在!”
于是老僧又喝道:“救下了!”
曾不悔与那少年齐齐一怔。
而少年只是瞬息一怔,那如墨的眼中却忽放华彩。可他方欲说些什么,却骤然倒地。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是佛是魔,只在一念之间。”
“一心,你可了悟?”
随着这刹那佛音,天旋地转,昼夜崩塌,曾不悔眼前一晃。
但见那少年伏于船舷,沉浮海上,怔忪看着西方。原来他却在参悟一切的转瞬之间,被那老僧送去异乡。
但见那少年身着异域华服,坐于辇中,殿前群臣簇拥,人们纷纷唤他御赐的新名——紫阳殿下。
但见那少年剃了须发,自请上山清修,本以为漫长余生都会与那青灯古籍为伴,却没料到漂洋过海一纸邀约,一处落款,却令他下定决心,再赴故土。
——莲友慧海合十 九月初一
慧海。
似是拈花一笑,刹那灵光,似是镜花水月,终成虚妄。曾不悔忽然了悟,难怪他总觉得那老僧隐隐熟悉,原来当年救下对方的不是别人,正是妙法寺的护国法师,慧海高僧!
然而随即,曾不悔更觉胸中涌现一股悲哀,因他知晓,当这扶桑僧人不远万里赶来之时,那名为慧海的老僧早已为奸人所害,与世长辞。
他们的相遇,也不过是短短三日,当真应了他们初见之时那句箴言。
一期一会,刹那永恒。
——难道他就不会哭吗?
可惜这是梦中,因着曾不悔忽然想撕烂僧人那张无论何时都云淡风轻的脸,看看对方是不是生来就在脸上覆了一层只会笑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