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的事务, 由司记开始。
司记女官呈上文书单子, 张清皎一目十行地看着, 忽然指着一行问:“这一单是甚么?给我仔细瞧瞧。”
她话音未落,旁边便另有女官从文书中准确地抽出一份来。皇长女瞧了瞧,发现那些文书上头都夹着精致的青竹签,竹签上刻着数字。想必每支竹签上的数字与文书单子上的数字都是一致的, 这样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寻出那一份文书来。
除了青竹签外,旁边还有染了红『色』的红头签, 以及染了黛『色』的黑头签。张清皎在文书单子上用朱砂笔勾了一些单子, 又用黑墨笔勾了其中几个单子。便有女官挑出那些勾朱砂的文书换成了红头签, 拿出印鉴来加印;原样不变的青竹签文书交给了肖尚宫与沈尚仪复审加印;黑头签的文书则不予加印, 应当是有问题。
果不其然, 末了张清皎淡淡地道:“将黑头签文书拿回去,让她们重新写了再交上来。横竖她们不着急,不按规矩来写, 便延后几日再说罢。除了这些之外,没有别的文书需要加印了?”
“回禀娘娘,最重要且紧急的文书已经都在此处了。重要却不紧急的文书,我们正在处理之中,不重要的文书都已经交给了尚宫。”司记女官回道,将文书都放进了专门的匣子里, 提着退回了原位。
而后便是司簿女官,抱着厚厚的一摞文书上前,禀报道:“娘娘, 臣等再一次借着发放份例彻查宫中,重新核算了一遍名籍。经过二十四衙门与东厂的协理与确认,这一回的名籍应该是准确无误的。”
“截止今日为止,宫中名籍上的宫人共有七千六百四十三人。其中有三百七十一人已经身死却并未上报,顶替她们领份例者都已经拘在了宫正司里。又有一百二十二人在安乐堂里,久病不愈。再有三十四人下落不明,名籍尚在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换而言之,咱们宫里目前有七千一百余宫人能用,还须得减去那些拘在宫正司里的。”张清皎垂下眸,随手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了一张表格,列上各种数字,“各宫分别有多少人?西苑、万岁山、南苑等别宫又有多少人?年纪在六十以上的多少人?五十以上的多少人?四十以上的多少人?三十以上呢?二十以上呢?”
司簿女官怔了怔,立即寻找文书禀报。随着她们报出来的数字越来越多,张清皎的表格也渐渐填满了:“六十以上竟然寥寥无几,难道她们都会放归么?五十以上也多数是女官,不然便是在西苑、南苑等别宫里……”
“回禀娘娘,前几朝并没有放归宫人的先例。”肖尚宫低声道。女官倒是有可能荣归故里,但宫女的生生死死却已是限定在宫廷之内了。
所以,便是绝大多数宫人的寿命都等不到年满五十或者六十的时候?张清皎轻轻蹙起眉:“先给五十以上的宫人换些轻省的活计。六十以上的宫人都择日带到坤宁宫来,我想见一见她们,视情况给她们安排职缺。”
皇长女好奇地端详着那张她怎么也看不懂的“图”,觉得皇嫂在图上勾的图样应当是数字的意思,却与寻常数字全然不同。等她从那些怪模怪样的数字里回过神,就听见皇嫂的叹息,于是禁不住问:“皇嫂想放归宫人?”
“年老的宫人做不了重活,我只希望她们的日子能过得轻松一些。”张清皎道,“但放归宫人与女官不同。女官出身较高,归家之后尚有亲眷可奉养她们。宫人出身贫苦人家,又在宫里度过了数十年,连家人都未必能寻得着。”便是能寻着,亲人大概也今非昔比。晚辈与她们没有任何感情,又苦于生计,哪里会好好奉养她们呢?
皇长女不了解世情,自然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之法,只能跟着她一起叹气:“是啊,若没有人奉养,她们孤苦无依的,怎么能在宫外活下去呢?”
“眼下咱们没有法子解决,不意味着日后不能解决。”张清皎安抚她道,“说不得甚么时候便灵机一动了呢?”若是比照后世的孤寡老人养老,应该建立敬老院才是。国朝也并不是没有类似的机构,却少得可怜,而且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罢了。以国库与内库的充盈程度,也很难建立多少敬老院。不如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计划此事罢。
“司籍,以我看,各宫的宫人都安排得太多了,她们平时并没有那么多活计需要完成。”点了点表格上各宫的人数,张清皎又将别人看不懂的数字都换成了能看懂的数字,“如同坤宁宫,里里外外我觉得顶多有十人便足矣。”
“……皇后娘娘,若只有十人,并不合仪注。”
“我知道,从仪注而言,坤宁宫至少需要五十名宫女。但这五十人也只能在我出行的时候撑一撑场面罢了,我只需要十人便足够。另外四十人平日里也该有活计,可以挂着坤宁宫的名号,做其他的事。”
司籍女官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无奈地望了望肖尚宫与沈尚仪。便听沈尚仪道:“确实该如此,不能让宫人都闲来无事。需要她们充当皇后娘娘仪仗的时候,便可让她们来坤宁宫;不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大可在别处照顾。譬如,几位殿下即将进入女学堂。这女学堂便需要十人左右。”
肖尚宫也颔首道:“臣明白了。一则是给不同年龄的宫人安排适合她们的差使;二则是定时给她们考评,看看她们能否成为女官;三则是让每个人都不能闲着,若是有人闲着,便意味着宫人太多了。”
“不错,宫人太多,内库可养不起。”张清皎似笑非笑道,“宦官亦是如此。连前朝都在裁撤冗官呢,咱们内廷还养那么多闲人作甚?我问过了戴先生和覃老伴,他们都觉得内官确实太多了。但因为内官有好几万人,不能轻易动,所以才须得从宫人开始。”
“当然,我并没有将多余的宫人都驱逐出宫的打算。而是希望知道,内廷只需用多少宫人,便能维持眼下的状态,不会影响各宫的日常生活。而且,也能保证不违背仪注的规矩。以我初步测算,一千五百到两千人便够了。你们再仔细算一算罢,若有不确定的,便来问问坤宁宫的宫人。她们究竟有多少人是每日忙忙碌碌,有多少人便是想干活也无事可做。”
在旁边伺候的云安等宫女都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有含笑的,亦有紧张的。究竟谁勤快谁惫懒,皇后娘娘都看在眼里。但她们也并不是有意惫懒,而是真的寻不着事情可做,只能是偶尔端茶倒水罢了。
“从眼下来看,至少十年内不必采选宫女,而且能适当放归一些人,成全她们的人伦之情。”张清皎道,“你们可知道,这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究竟是多么可贵之事?对于万岁爷而言,又是多么重要的仁政?对于你我来说,又将是多么庞大的功德?”
众人无不一凛,终于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何格外看重此事。采选之事,已经不仅仅是宫廷内务,而是政务,更是帝后的德行。若是能重新拟定宫规,说不得之后的历朝历代再也不会有无数骨肉分离之事,更不会有数千数万如花般的少女被终身困在宫廷,与家人生死两茫茫。
“皇嫂……”皇长女略作思索后,轻声道,“我身边也只需七八人便足够了。”
“好孩子,我身边只需十人,那是因为我还有这么多女官帮我分担事务。宫人们需要做的,仅仅只是伺候与洒扫的活计罢了。你身边的人可不能少,好好/调/教/她们,日后将她们带去公主府,便是你的左膀右臂了。”张清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长女听了,若有所思。
接下来便轮到尚仪局,司籍照例推选了几位聪慧的宫人以备考察,其余照常。尚服局、尚寝局都没有甚么大事需要处理。尚功局的司计则详细禀报了三月份宫中耗费的银两,数目之大,足以令皇长女感到震惊。
“且不提各宫的耗费,只说宫人的份例,究竟有多少?”张清皎问。
司计说了数字,她便随手列在另一张表格上:“与二月相比,确实有所下降。不过,仍有七千多人,怎么俭省也俭省不得。若是只有两千人,便只需耗费如今的三成。司簿,你们的事若是做成了,司计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节流了。指不定攒个一两年,内库便又能攒满一窖金了呢?”
宫人的核算,是张清皎近来最为关注的事。虽然重要,却很难有甚么进展。毕竟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广,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无法轻易做成。与这件事相比,她想促成的另外一桩事反倒是容易些。
轮到尚食局的时候,除了些许不紧要的改换食单『药』酒之类的事之外,便只有司『药』女官单独禀报道:“娘娘,臣最近已经从宫人中选拔了二十人学辨『药』,初见成效。不知延请女医之事可有眉目?臣等随时都能开始学习医术。”
张清皎以食指轻轻地敲了敲主座的扶手:“此事还须得获得祖母与母后的许可。母后那里倒是无妨,只要合情合理,她便会支持我。至于祖母……若是诸位太妃帮着我敲敲边鼓,指不定她便会同意。”
皇长女眨了眨眼睛:“女医?皇嫂想让司『药』成为女医?”
“是啊。若是宫里有了女医,咱们平时寻医问『药』也方便些。专精『妇』科的女医,或许能解更多不好说出口的疑难病症。除此之外,若宫女们得了病,也能及时得到医治。”张清皎道,“大妹妹,你以为如何?”
“这是件大善事。”皇长女点点头道,“我回去劝劝母亲,让她帮皇嫂说说话。”
“只王太妃一人帮我说话,恐怕不足以说服祖母。”张清皎沉『吟』片刻,“不如这样罢,大妹妹带着二妹妹与三妹妹去各宫走一走,帮我问问诸位太妃,她们想不想在宫中设置女医。无论想或是不想,若有顾虑,都尽可言明。若能收集她们的顾虑,再逐一解决,便不难说服祖母了。”
推出一项新服务,自然须得先做用户调查。无论是在后世还是在此世,许多道理都是通用的。若能解决用户的顾虑,她们当然不会拒绝接受新服务。
“皇嫂放心。”皇长女道,“给我们几日时间,我们这便去仔细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项改革,筹备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