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坊,内堂。
一落座,李玄遂就端起茶盏牛饮,也不管是否滚烫。
方才,他坐官轿来怡和坊,心急火燎嫌轿夫走得慢。
中途索性下了轿,一路跌跌撞撞跑来,累得大汗淋漓。而且进入店内,又巴巴地说了半天话,水不沾唇,嗓子眼如同被一把火烧过似的生疼。
然而,钱起闪电暴起,右手向后猛拉,像绷紧的弓弦,陡然推出一掌,结结实实地印在李玄遂的小腹上,带起的强劲罡风如刀割面。
后者小腹骤然紧缩,胃袋立时翻江倒海。
“噗!”
下一刻,就变身喷射战士,不仅哕出刚吞咽下的茶水,而且憋出一个响屁。
接着,他手捂着肚子,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像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嘴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钱起余怒未消,一屁股重重地砸在楠木圈椅上。
其力道之大,使结实的椅子发出夸张的“吱嘎”抗议声。
钱起瞟了一眼地上的李玄遂,冷哼一声,一把抓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嘴对嘴“顿顿顿”,连茶叶一起咽下。
喝完,随即将茶壶狠命地掼在地上。
兀自坐着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语不发。
方才,大堂上人多嘴杂,他竭力控制着怒气,直到内堂,才倾泄怒火,教李玄遂做人。
半晌,钱起率先打破沉默。
“起来!你装个鸟蛋?!”
钱起看着李玄遂的浮夸动作,气极反笑,“俺刚才一掌,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伤你分毫,只是让你长个记性!”。
李玄遂艰难地爬起来,长吐了几口浊气,整了下仪容,
从容作揖,陪笑道:“哈哈,哥哥打得好。您不动手,愚弟反倒心里不安。如今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咱弟兄俩关起门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钱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翻脸不认人,管你是谁!
不过,李玄遂更是玲珑剔透,能忍“胯下之辱”。
即使屡被暴揍心有不甘,也装作没事人似的,甚至表现得没脸没皮,心悦诚服。
他不是遗世独立、宁玉碎不瓦全的清流,而是外圆内方、能任事敢任事的循吏。
“矮檐下低头”是一种乱世生存智慧!
钱起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李玄遂语重心长说道:“兄长明辩是非,急公好义,于公于私,对小弟及应天府衙大力支持,小弟没齿不忘!不过……”
说罢,他收住话头,看向对方,察言观色。
“哼!俺有那么大面子?不过什么?你小子别绕弯子!”
此时,钱起心中怒火已消过半,只是碍于颜面,一时放不下架子,故意冷脸相向,如同得理不饶人的小媳妇。
李玄遂心想,要放低姿态,给足你面子,哼,将来……
他满脸凝霜,话锋一转,委婉说道:“不过,自古忠义不能两全。食君之禄,当报君恩。为官之道,必明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
钱起打断他的话,重重一拍桌子,打翻了茶盏,怒道:“呵!俺不懂这些鸟道理!你为为官不管,但不该为公损私!那鸟画虽不值几个钱,但你做法忒让俺难堪!给你一盏茶时间,说服俺,画你拿走!不然,别怪俺不念旧情!”
李玄两眼微眯,老脸一僵。
但事情有了转圜余地,心里乐开了花,道:“多谢兄长成全。兄长有所不知。这画背后有一桩公案!开封府尹陈家骆大人是小弟的恩师。据恩师所述,这画的主人蒋门神……”
李玄遂随即凑到钱起耳根,把陈家骆信里写的,以及自己添油加醋的胡诌,一股脑儿都倒进钱起的耳朵。
钱起闻言大惊,怒火上涌,表情阴沉得可怕,厉声问道:“竟有此等事?!你话当真?”
“千真万确!愚弟怎敢欺瞒?”李玄遂信誓旦旦。
“呸!蒋门神这个撮鸟,竟敢骗俺?!”钱起眼神阴鸷,杀气腾腾,脸上横肉突突乱跳,一对拳头攥得“咯吱”响。
李玄遂心里得意,遂火上浇油,道:“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蒋泼皮故意隐瞒画的来历,属实居心叵测。
兄长所交非人!您以诚相待,却被他当作棋子肆意玩弄。最后他得利,您背锅。甚至将来还要如法炮制出卖您!
这样的鸟人要他何用!故愚弟特来劝兄长把画交给开封府,早些戳穿姓蒋的诡计,也是洗清兄长嫌疑。”
钱起不发一言,眼里充满杀机,紧咬牙关,暗自运气,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风暴……
李玄遂见差不多了,以退为进,补充道:“兄长,请放宽心!愚弟以应天府衙作担保。兄长交给官府《游春图》后,愚弟一定想方设法照价赔偿!”
说罢,细细打量对方的神情。
钱起思量半晌,语气冰冷道:“也罢!俺且信你一遭!画俺可以交,但你得答应俺一个条件:我亲自将画护送去。俺倒要瞧瞧蒋老狗如何敢骗俺?!”
“兄长放心,俺答应你。多谢兄长成全!一言为定。”李玄遂像个孩子一样,难掩兴奋。
“一言为定!”钱起脸皮也活泛起来。
一片乌云散去,两人击掌大笑。
……
应天府衙,内堂。
李玄遂给陈家洛写了一封长信。
信中洋洋洒洒,添油加醋地介绍索回《游春春》的经过。
接着,他好言抚慰雷横并赏给他十两纹银,告知他先行回开封府报信,钱起次日亲自带画赶往。
李玄遂是大人的学生,定不会欺骗俺……
一念及此,雷横满心欢喜,也不计较被钱起打伤,当即带信返回京都汴梁。
………………
六月廿一日,晨时三刻。
汴京城,西郊,皇家围场。
水草丰茂,落英缤纷。
一匹汗血宝马冲在最前,将几匹骏马远远吊在后头。
马上的少年,身着华丽的戎装,张弓搭箭,瞄准二十丈开外的目标,闪电出手。
“咻!”
一只刚从洞口探出脑袋夺路狂奔的野兔应声栽倒。
“哈哈。本王看中的猎物,哪能逃脱得掉?你纵使钻入地缝,我也要把你薅出来。”少年得意大笑。
“哎呀!王爷哥儿,好箭法!好箭法!”
随后骑马赶来的王诜,恰到好处地丢来一记彩虹屁,“您的箭法远超当世神箭手何灌,甚至可比肩上古的养由基!”
“姑父说笑了。”
端王赵佶十分受用,惬意地环视周遭,深深陶醉于这夏日郊外美景,感叹道,“好一幅端王游猎图。”
“王爷哥儿,给您道喜!”王诜不失时机地锦上添花。
“哦?姑爹,你且说说,本王何喜之有?”
“王爷哥儿,《游春图》有眉目了,不日将双手奉上。”
其实,王诜心知肚明,《游春图》已被烧毁了,只不过提一下,博端王乐呵!
大不了,到时候把责任一推六二五。
“有劳姑父费心!小王静候佳音。”
赵佶心情大悦,双腿一夹马腹,尽情驰骋……
………………
“哎呦!”
一股剧痛不期而至。
李斯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缓缓睁开双眸,发现置身于一个朦胧昏暗的环境。
片刻后,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一张清癯的、皱纹堆叠的老道士脸庞,赫然映入眼帘。
他长须飘飘,发丝花白,双目闪亮如长夜明灯,通身裹着一件破旧的青布道袍,腰间胡乱地扎着草绳。
此刻,正拿着一个瓦罐儿,笑容安详地看着自己。
“福生无量天尊!施主,你终于醒了!”
老道士莞尔,声音苍老、亲切而醇厚,“你已经昏迷了二个时辰了,贫道刚给你渡送了道门气机。”
渡送……气机?我怎么了啦?
李斯眼神迷茫,表情木讷,失神地看着老道士。
经过金灯道人的无情蹂躏,他深受内伤,有些短暂失忆。
“呵呵,不久前,施主被麒麟子肆意吸取阳气,元神枯竭,身体受到很深的内伤。好在你是有大福缘之人,冥冥中自有上天庇佑,幸运地活下来。”
老道士似乎看透了李斯的心思,提示他受伤的原因。
“麒麟子?”李斯一脸困惑,赶忙施礼道,“谢谢仙长救俺。您怎么称呼?”
“福生无量天尊。施主不必客气。贫道道号金灯,是长春观的观主。”
老道路士手捻须髯笑,绽放出暖如春风的笑容。
金灯?不是那个是四蹄怪物么?
方才在静室害我,现在又换个马甲救我?!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思虑到此,李斯眼神里流露出恐惧,像踩了猫尾巴似的,身体本能地往后蜷缩。
直接撞到冰冷粗糙的石壁。
头皮瞬间传来一阵疼痛。
“施主,且放宽心。贫道才是真正的长春观观主。”
老道士再次看穿了李斯心思,难为情地说道,“说来惭愧!我的孽徒麒麟子本是这三界十方的瑞兽,经贫道点化皈依道门。今日正是它假扮贫道,欺骗且伤了你!”
说罢,老道士再次高诵圣号,满脸挂着虔诚的忏悔和悲悯之色。
哦,真假观主?……
原来如此。
李斯仿佛意识到什么,也没再纠结,随即好奇地四下打量。
这是一间昏暗狭窄的地下石室,四周是长满青苔的大青石墙砌成的墙壁。
石室只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没有窗户。
一缕微弱的月光正从门缝里温柔地倾泄进来。
银色光线内,尘靡浮动,显示着混浊的气息和月亮的位置。
石室仅有一张石桌和一盏昏黄的油灯。
地上散乱地铺着一堆干草,权作床铺。
环境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腐臭气味。
好邻居老鼠、蟑螂不甘寂寞,时不时出来晃荡,发出鸣叫或窸窸窣窣的蠕动声,宣示领土主权,狂刷存在感。
此刻,李斯和老道士正坐在干草上,大眼对小眼。
倒计时?
李斯惊疑地朝前方望了一眼。
20:10:23。
倒计时像有了灵智,自动而清晰地展现在李斯面前。
不过,时间如沙漏里的沙子,不停地减少。
现在估计是夜里三更了!
而且人又身深陷石室!
如果不能赶在明天破案,后果不言而喻!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怎一个“愁”字了得!
霎时,他面如死灰,心头涌起深深的痛苦和绝望!
急得手搓麻绳,脚转筋。
金灯道人打量李斯表情,观面知心,也不说破,反而问道:“敢问施主贵姓高名?从何处来?到本观所为何事?”
李斯胡乱编了姓名、住址,称奉将蒋门神之命来求取白磷。
金灯道人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
“哦?白磷?哦,贫道明白了。若非你提起口这白色粉末,贫道孽徒等闲也不会将你打入这石室。”
金灯道人抚须回忆道,“两月前,一位名叫施恩的绸缎商人,自汴梁城来本观布施还愿。他自称喜好炼丹之学,与贫道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谈话间,贫道透露新近炼得一种可自燃的白色粉末。他遂称家里鼠患泛滥,仓库绸缎无辜遭殃,砒霜杀鼠效果不佳,想求些白色粉末驱鼠。
贫道心怀善念,未曾多想当即答应。但再三强调,此物剧毒无比,极易自燃,须妥善使用和保管。并告诫他不准用来伤天害理,否则必将严惩不贷。”
“仙长确定只将白磷赠送他一人?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李斯偶然发现华点,欣喜异常,急切地追问。
“贫道不打妄语!没错,只此一人。施恩五短身材,年过五旬,小眼睛,大嘴叉,扫帚眉,面庞雍肿……”
“道长,若现在见到他,可还识得此人?”
“当然记得!贫道过目不忘!”
果不其然!
蒋门神一月前来找过金灯道长,
李斯当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来意,以及蒋门神害人的阴谋和盘托出,并希望道长去府衙大堂作证指认蒋神门。
闻言,金灯道长面色黯淡,神色复杂。
一方面有种果不其然的念头通达的快感,另一方面,也为蒋门神用白磷危害人间而痛心疾首。
他沉吟片刻,仰天长叹,道:“福生无量天尊!如袁施主所讲,蒋门神用白磷行违法勾当一事,追根溯源,皆因贫道识人不明、轻信于人。贫道是始作俑者。”
“仙长,不必自责,画人画骨难画骨!您也尽到提醒他的义务。他拿白磷害人,是他自己的过错。”李斯赶紧宽慰。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天道承负、因果报应”。
金灯道长继续道,“道讲求‘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问世事,莫染红尘。然则,福由己发,祸由己生。此案皆因贫道而起,贫道愿到开封府大堂作证。”
李斯难掩兴奋,强抑制内心喜悦,向金灯道人一躬到地道:“晚生替陈大人和开封府父老,多谢仙长成全。”
然而,兴奋不过三秒。
想到身陷囹圄,这个局怎么破?
“仙长,您为何被关在此室?”
长春观里还有比金灯道长更大的boss?金灯道长人都出不去,谈何助我断案?……李斯一念到此,愁容满面。
“哈哈……”
金灯道长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在这小小的石室回荡,竟然形成3d环绕立体声音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