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纶叹了口气,的确如胡宗宪所说的那样,自从当初裕王逃出京城南下的那一刻起,南北双方就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道理每个人都是懂的。
“周可成有没有说怎么处置我?”谭纶低声问道,此时的他也不再用“周贼”这个词了。
“大都督让我将你送到南京去!”
“送到南京去?就没有说要怎么处置我吗?”谭纶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胡宗宪立刻察觉到了老友的紧张,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是在担心自己会被“献俘阙下”,赶忙解释道:“子理兄你无需担心,大都督心胸开阔,有高祖之风,张经、我、项高、唐顺之、戚继光都曾经与他为敌,可是大都督都委我等以重任,你到了南京,只要在大都督面前服个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可我在北边时候听说此人行申韩之术,酷烈之极。李春芳和徐阶都被抄没家产,亲族千余人都被流放到海外烟瘴之地去了!”
“子理兄,人言岂可尽信?你也不想想,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两个都干了什么?把裕王的王爵废了,又扶立景王继承大位,这在今上眼里是何等大罪?这等事别说流放海外烟瘴之地,就是株连九族他们两个都没处喊冤去。”
“这倒也是!”谭纶点了点头:“那按你的说法,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两个是得罪了陛下才这样的?并非周可成下的手?”
“那是自然,龙有逆鳞,触则必杀之,他们两个可是触了天子的逆鳞呀!”
“这就好,这就好!”谭纶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他看了看胡宗宪叹了口气道:“汝贞兄,我方才有些话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哎,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话!”胡宗宪笑道:“你这般境地自然胸中有气,我又怎么会怪你?来人,把酒菜拿进来,我和子理兄今晚要秉烛夜谈!”
话音刚落,外间便有仆人拿了食盒进来,将谭纶床上的被褥挪开,摆上酒菜。两人便盘膝坐下,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说起昔日的得意事情,谭纶禁不住笑道:“哎,汝贞兄,想起当初的事情真得如同做梦一般,我还想着立功疆场,封侯拜相,青史留名,现在却已经是阶下之囚。此番若是能够托你得福脱困,我这辈子若是再看一个字的兵书,便不姓谭!”
“子理兄何苦这么说!”胡宗宪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次输给大都督也不是兵法不及他,实在是实力不及而已。”
“实力不及?”谭纶几杯酒下肚,酒气上涌便问道:“汝贞兄,我有件事情始终是不明白,我这次南下麾下是九边精锐,朝廷也是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周可成虽然占了江南膏腴之地,但毕竟只有一省,他哪来这么多钱粮军兵?难道是靠那些海外蛮夷?可那些蛮夷哪来这么大力量?”
“子理兄,你对兰芳社还真是一无所知呀!”胡宗宪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当初我在南方御倭时与周可成也有些关联,他帮大明抵御倭寇,我也与他了一些方便。他这人有一桩好处,只要别人有恩与他,他一定记在心里,予以回报。”说到这里,胡宗宪停住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谭纶赶忙拿起酒壶替其倒满,问道:“接下来呢?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和他的身份不一般,不是给我,是给我的一个远房侄儿!”胡宗宪笑了笑:“东番的两万亩稻田、还有两个甘蔗种植园、南洋的一处锡矿,都在我那侄儿名下,到底值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几年和我那侄儿聊天时候听说,只是那锡矿每年产出的锡锭,卖到大明这边来可以装四五条两千石的大船!”
“啊,那锡矿每年出产差不多有几万两银子?”谭纶吓了一跳。
“嗯,一开始没有那么多,后来慢慢勘察开发才有这么多!”胡宗宪笑道:“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我那侄儿一直都在兰芳社手下做事情,听他说在南洋那边有又开了十几个种植园、矿山、石材场。每年光是运到大明出卖的油、糖卖的钱就抵得上南方六七个县的两税。虽说大都督看在我昔日的情分上对我那侄儿颇为照顾,但比起那些更早跟随他的人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及的。你现在明白了吧!”
谭纶张大了嘴巴,半响后方才沮丧的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我听说那周可成十几年前还不过是个普通海客,怎么会这么快——”
“普通海客又怎么了?太祖皇帝登基前十几年还不过是个乞儿呢,这十几年咱们大明是太平日子,海外可是翻天覆地呀!”胡宗宪笑道:“咱们呆在大明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实际上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不错,我们的确是井底之蛙!那你觉得周可成接下来想干什么?会不会——”说到这里,谭纶停住了,不过闪动的目光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想干什么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和他在一边了!”胡宗宪笑了笑:“你说是不是呀?子理兄?”
北京,文渊阁。
外间传来清脆的声响,那是寒风吹动檐角上悬挂的铁马。徐阶用毛笔沾了一下砚台,却发现里面的墨汁已经冻住了,他不得不无奈的笑了笑,用力向砚台哈了几口气,企图将其融化,但这不过是徒劳。最后他只得大声道:“来人,再拿两个火盆进来,砚台冻住了!”
外间的小太监打着哈切,抬着火盆进来,随着室内温度的回升,砚台里的墨汁终于融化了,徐阶沾了沾墨汁开始继续写了起来。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徐阶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到李春芳快步走了进来,脸色惨白,他赶忙放下毛笔,笑道:“李公,你怎么这么晚还来,这里有我当值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