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世上终究是不存在世外桃源,数年前的加里浦倭乱虽然被平定,但也让朝廷原本就极为窘迫的财政雪上加霜。领议政尹元衡复位后的第一条政令就是所有官员都只领取半俸,直到朝廷的财政恢复。这对于那些外官来说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靠俸禄生活,可对于在成均馆这样的清水衙门中任职的李成英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然后又是连续的水灾旱灾,不久前的老母去世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举国尊崇儒学的朝鲜对于孝道看的极重,普通的平民也还罢了,像李成英这样的士大夫如果父母去世,那一定要耗费大量的钱财举行将其埋葬,否则一定会遭到“不孝”的谴责,失去官职是还是小事,被剥夺两班的身份,贬入中人甚至贱民的行列都不奇怪。可李成英已经拿不出给老母进行葬礼的钱财,难道要去借高利贷?
正当李成英陷入绝境,一名不速之客出现了。这个名叫毛和的明国商人提出一个建议——他可以替李成英垫付葬礼所需的一切费用,条件是李成英须得前往海外一趟,教授礼仪,事成之后还可以得到一笔相当不菲的报酬。李成英稍一考虑便接受了对方的条件——反正老母去世他肯定要在家守孝三年,用不着去成均馆当值,京城里也没人会管他这三年里是躲在家里守孝还是跑到海外去了。就算将来事情败露了,也不会比没钱给老母举行葬礼或者借高利贷还不起更糟糕。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明国商人爽快的支付了一百两银子和一百石白米,在支付丧礼的费用之后剩余还能足以够李成英的家小生活两年。一切安顿停当之后,李成英踏上了出海的船,随身携带的还有几本关于园艺的书籍——酷爱园艺的他打算乘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多采集几种有用农作物的种苗带回朝鲜,供培育之用。
“嗯,这里的草木如此茂盛,与我朝鲜多有不同,肯定能找到很多有用的种苗!”看着距离码头不远处的一排排林木,李成英心中暗想:“看来这一趟出来是对了,不但解决了葬礼费用的问题,还能待会许多有用的种苗来,不过这里的气候比朝鲜要温和湿润多了,要想移植恐怕不会是一时之功!!”
“您便是从朝鲜而来的李成英李君吧?”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将李成英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赶忙转过身,看到一个白衣高冠的短须汉子,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你是——?”
“我姓权,名恩幸,受命来码头接您的!”这一次那汉子用的却是朝鲜语,而且带着浓重的安东口音。
“您也是朝鲜人?”李成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不错!”权恩幸笑道:“所以大人才让我来接您,你们两个快去抬行李,李大人,请随我来!”
李成英赶忙跟着权恩幸穿过人群,在另外一个小码头上了一条乌篷船。只见随着船夫用力摇橹,那船便晃晃悠悠的逆流而上,向对岸那边行去。
“权君!”李成英小心的问道:“您是朝鲜人,怎么会来这里了?”
“怎么了?朝鲜人就不能来这里吗?”权恩幸笑了起来:“您现在不是也来了吗?”
“这个——”李成英顿时哑然,他张了张嘴巴,旋即苦笑道:“我是没有办法才来的,否则就没有钱给老母办丧事,会被赶出两班,打入贱籍的!”
“呵呵!”权恩幸笑了起来:“那我和您不一样,我是偷偷改了自家的本贯(即就是本家族认定和公认的祖先曾居住过的地方,古代朝鲜用以区分同姓但不同祖先之人),结果被官府发现了,若不想被打为官奴,就只能逃出来了,幸好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本贯,只要有本事就能过得很好!”
“原来是这样!”李成英叹了口气:“那像你这样的朝鲜人多吗?”
“大概有三四千人吧!有当弓手的,也有工匠,农夫和水手,不过最多的还是弓手!”说到这里,权恩幸得意的做了个拉弓的手势:“比起射箭,无论是倭人还是明人,都比不上我们朝鲜人!”
“这么多?”李成英吓了一跳:“你要当弓手,为何不留在朝鲜当呢?朝廷很需要壮士抵御倭寇呀!”
“留在朝鲜?”权恩幸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为大人效力我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咸鱼多的吃不完,每个月还有银子领。留在朝鲜有什么?是稗子没吃腻,还是皮鞭没挨够?”
权恩幸的激烈反应让李成英顿时哑然,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船上顿时变得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船橹摇动时发出的吱呀吱呀声。
“就是那里!”约莫半盏茶功夫后,权恩幸指着不远处岸边的一处院落,不过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那股亲热。
船靠岸了,权恩幸跳上岸,叫喊了两声,院子里走出几个人来。他用一种李成英不懂的语言吩咐了几句,然后转过身向李成英拱了拱手:“你便在这里先休息一会,晚上会有人来找你的!”
李成英进了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精神不由的一振。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新衣所用的棉布匀细韧结,望之若绒,却是最上等的松江斜纹布,与朝鲜自产的白棉布,不啻是天壤之别。他昔日在京城的布铺里见过,却是与丝帛放在一起,一匹便要值得三石白米。即便是未减俸时,也是只敢远远的看一眼,不敢买的。
“这等好布,也不知道是如何织成的!”李成英小心的抚摩了一会儿衣袖,最后得出结论——这布料能有这般,除了纺织技术之外,与棉花也有很大的关系,他叹了口气:“好棉花!好纺纱!好织布!也不知道我国什么时候才能自产这等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