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柔得无法形容,似春波荡漾,酥入骨髓。
辰兮的眉毛又是一扬。
先前的丫鬟道:“小姐还是为着墙壁里的怪声害怕么?”
乌惜潺羸弱颤抖的声音道:“平白的…这墙壁里怎么会有怪声?…定是妖怪,是狐仙...藏在这间屋后,等着将我捉去吃了!……”说罢嘤嘤哭泣。
丫鬟柔声道:“小姐莫要哭,哪里有什么妖怪、狐仙?纵是有,咱们这么亮的烛火也不敢进来呀。再说——小姐生得仙女下凡一样,什么妖魔鬼怪见了小姐,还不都化作烟尘消散了?”
乌惜潺抽泣着嗔道:“什么仙女下凡?也不害臊。”
丫鬟道:“这可不是奴婢说的,外面谁不知道小姐是武林第一美人呢?论理说,小姐甚少得见外男,这话也不知是怎么传了出去,却也无人不信服的,足见小姐姿容冠绝,外人倘或偶然窥见一眼,便知盛名不虚。现下里,人人都道小姐是仙女下凡尘,外间想要一睹小姐仙姿的人,都要从这里排到钱塘江边了。”说着捂嘴而笑。
乌惜潺闻言,却幽幽叹了口气:“人人?我又见过几个人?外面的天地是什么样子,我更不知道了……蕊儿,你可别离开我,这灯也不要熄,爹爹骂我打我也顾不得了。”停了停,又凄然道:“他怎会打我骂我?我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现下又将我移到这间古怪的屋子里...想想看,真不如被妖怪捉去吃了,好过这样牢笼般的生活,连亲生爹爹也不来看我一回……”说着又泣泣作声。
蕊儿忙低声温言安慰,见乌惜潺犹自啜泣不止,柔声道:“小姐,不如让婢子再给你说个故事吧?上回说到......”私语切切,大约是些江湖奇闻,又沏了茶水来,花香四溢,显是茶中兑了玫瑰露。
辰兮心里一哼:“这样就算委屈了?锦衣玉食,还有丫鬟伺候着,当千金大小姐要是这般不乐意,不如跟我换换吧?”
正吐舌头,脑中突然一个闪念:“屋后的墙壁里有怪声?”一念及此,身子已窜了出去,飞掠向屋后。
屋后是个死角,石头的墙壁石头的地面,从泥缝里长出的植物乱糟糟地覆盖着,这似乎是乌家庄里最破旧的角落了。然而在杂草藤蔓之中,赫然躺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全无知觉。
辰兮眯起眼睛盯着这个人,心中一瞬间却转过另一个疑问:“那乌惜潺已在自己闺房里被软禁两年了,怎么会忽然换了地方,而且换到这么偏僻破落的房子里?——这个地方究竟有什么古怪?”她犹豫着冒然过去挪动那人,会否招来自己无法预计的危险,然而此刻不远处人声已起,想是“不觉晓”不知迷昏了谁,引发了混乱。
机不可失,辰兮咬咬牙,不再犹豫,纵身上前背起那人,身形未有一滞,飘然而去。
辰兮身负一个男子,速度丝毫不减,一路飞掠,眼看就到竹林,突然身形生生顿住。泥地上有一只脚印,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脚印,大道上每时每刻都有成百上千只这样的脚印,但辰兮却将背上的人放在一边,蹲下身来盯着这只脚印。
前方缓缓走过来一个男子,衣着甚是鲜艳,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很是出挑。他不疾不徐地踱到辰兮身边,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
辰兮头也不抬:“我在看这只脚印。”
男子也蹲下来:“这只脚印有什么好看的?”
辰兮道:“物以稀为贵。我所居的这片竹林远离甚嚣,人迹罕至,方寸之间一草一木我皆了如指掌,此刻忽然多了这一只脚印,我觉得很稀奇,所以要看看。”
男子道:“兴许是附近的农人樵夫偶然经过,也并非稀奇。”
辰兮道:“这脚印长约九寸,宽约四寸,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脚,但脚印极浅,顶多是个五岁孩童的体重,你说稀奇不稀奇?”
男子道:“那的确是有点稀奇了。”
辰兮道:“这说明此人轻功不错,这一只脚印应当是他借力之时在地面轻触一下,而且唯这一只脚印,可见他这一跃还是很远的。所以,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农人樵夫。”
男子点头道:“有道理。”
辰兮站起来,绕着脚印踱步,随手扯了些花草枝把玩着,说道:“这只脚印边缘整齐,可见此人穿鞋甚是讲究,鞋子干净且比较新,可见他时常保养更换,是个对自己颇有要求的人。对鞋子都如此讲究,穿戴自然不会太差,年纪也不会太老。”
男子道:“哦?这又是为什么?”
辰兮道:“这鞋面不足四寸,相对于鞋长来说算很窄了,上了年纪的人脚容易浮肿,通常会选择比实际宽松一点的鞋子,何况是为了这样奔波。相反,年轻人骨缝纤小,喜欢穿可体的衣服鞋袜,此人如此讲究穿戴,必不会平白选择一双臃肿的鞋子来穿。由此看来,此人身高应在五尺半左右,身量匀称,武功不错,行事也比较讲究,年岁不大。”
辰兮又扯过一条小树枝折断,丢在地上,转过头来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笑道:“就很像兄台你呀。”
男子微微一怔,笑道:“你认为是我?”
辰兮道:“这样的人才,在一派之中必定不会是无名之辈。这些日子,各门派为搜寻信物精锐尽出,我冷眼瞧了几日,印象里除了一个人,其余都不符合标准,而那个人——就是兄台你。张铮兄,才几日不见,你就换了模样,这也不错,挺精神的,只是脸上的人皮面具太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张铮心中震动异常,脸上却不露,微笑道:“想不到仅凭一只鞋印,姑娘就认出了在下,佩服佩服!”
辰兮嘻嘻笑道:“我本来也不能肯定是张铮兄,但你太过在意这只脚印,特意回来清除它,我既见着了你本人,就再无怀疑了。你的脸可以变,声音可以变,穿戴可以变,但你经年累月作为持线人的神情举止是很难改变的。你站在我面前,无论你装扮成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少年,我看见的永远是一个严谨简洁的持线人张铮。”
张铮哑口无言,多年来他作为哨探中的佼佼者,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被识破。
但他几乎立刻恢复了平静,转眼看了看辰兮背回来的那个人,道:“这人已经死了么?”
辰兮点点头:“嗯。”
张铮道:“死透了么?”
辰兮道:“脉息全无,应当死透了。”
张铮道:“我看不像。”
辰兮笑道:“哦,原来张铮兄还精通医道。”
张铮摇摇头:“我对医道一窍不通,但我知道辰兮姑娘不会背着一个死人匆匆赶路。”
辰兮笑道:“是么,看来张铮兄对我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十分清楚呢。”
张铮心知她是在拖延时间,微微一笑:“我哪里清楚,只是照吩咐做事罢了。掌门吩咐,辰兮姑娘这几日去哪里都没有关系,但只要去了乌家庄,那风筝们就要在这里等候。无论姑娘带回来什么,咱们都要拿回去交给掌门。”
辰兮眉毛一扬:“你最好现在就去把你的大掌门叫来,让他自己跟我说话!”
张铮微笑道:“姑娘喜欢跟我们掌门说话,我很理解,只不过我要先将这位死人兄带回去,再替姑娘转达盛情。”
辰兮忽然笑道:“你要这死人做什么,不如不要吧?”
张铮心头掠过一丝奇怪的感觉,但仍微笑道:“就算我不要,守在竹林里的三十二只风筝也会抢着要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辰兮这次是插翅也难飞了。
辰兮却大摇其头:“我可不这么看,他们根本进不了我的竹林小筑。张兄,你不妨试试看,现在能碰到我么?”
张铮一怔,他距离辰兮仅几步之遥,以自己的身手岂有连碰都碰不到之理?当下踏上一步,蓦地眼前一花,似有无数小石子拼成了一条石子路,九曲回肠,辰兮就站在路的尽头向他微笑着。张铮一惊,心知已入奇门,当下应变奇速,步子一斜向旁边的“景”门方向踏出一步,眼前却出现飞花漫天,红霞落雨,四面倒有三面出现了辰兮淡淡的身影。
张铮皱眉后退一步,眼前景象消失,而真实的辰兮就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他低头一看,方才被辰兮扯来弄去把玩着的藤蔓花草碎石,杂乱地散落在地上,围成一个粗糙的圈,隔开了自己。张铮不禁心下大惊:“她只用这些零碎就挡住了我?这怎么可能!”
辰兮笑道:“我的奇门遁甲之术与旁人不同,八门的方位变化并不能依常理推测,张兄不必徒劳。对了,张兄有没有觉得左臂有一点发麻?”
张铮一惊,忙凝神运气,果然感觉左臂气血不畅,微微发麻,猛然想起方才辰兮曾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原来自己早已着了她的道,不禁又是一惊:“你……”
辰兮把死人背起来,说道:“这小阵也困不了你多久,兄台且歇一会儿吧。不行内功,此毒两个时辰可解,你若强行运功闯阵,半边身子必定残废!”咧嘴一笑,跃身而去。
张铮目送她消失,怔了半晌,苦笑摇头,十年持线人,端的是白做了。
辰兮背着死人掠进竹林,见到三十二只风筝在大阵外不得其门而入,没头苍蝇一样东闯西闯,正挥舞着兵刃又劈又砍,大肆破坏竹枝。辰兮皱眉摇了摇头,推开小筑的门,将死人在床上放好,刚舒一口气,猛然惊觉身后正立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