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第一缕晨曦照在山坡上的时候,西山山坳里的人们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人立于崖顶,手里提着一个物件。
站在崖顶的人是龙寂樾,手里的物件是一颗人头。
下方人群一阵耸动,龙寂樾亲自现身,必有大事要做。
难道今日就是决战之日?
人群迅速分开,水仙门众人簇拥着方沈岳来到前头。他立时已得了信儿,决战时刻,三军岂可无帅?
这几日他和山坳中各门派打得火热,大家伙同气连枝,同仇敌忾,立誓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现下共同杀敌,将来共享荣华富贵。
所以,在从人群后头走到前头的这不到一百步的距离里,他的心脏已经剧烈地搏动起来,浑身的血也开始沸腾,他甚至感到了一阵极度亢奋之中的晕眩。
时候到了,一切就要实现!
然而当他抬起头,真正看着龙寂樾的时候,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定住了。
龙寂樾手里提着的人头,形若骷髅,但依稀看得出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还很眼熟...
哪怕已经干瘪扭曲得像鬼一样,仍然还能认得出。
人群中也有人认出来了,进而发出一声惊叫。
姬苏瑶的手段他们都不陌生,谁都知道这女人就是方沈岳背后的大树。凡事有她,便无后忧。
此番他们能如此安心地呆在山坳里,还听从方沈岳的号令,无非是知道姬苏瑶在外头。她一定筹谋万全,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一举攻进来,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保管使天龙门全军覆没!
但此时此刻,姬苏瑶的人头就提在龙寂樾手中。
单看她这一副形容枯槁的鬼样子,便知生前受到了何等折磨。尚不知这世间有什么功夫毒药,竟能把人折磨成一具骷髅?
龙寂樾提着这颗人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看着众人。
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谁敢往前一步,谁敢和天龙门为敌,这就是下场。
众人俱都呆立当场,有人已暗暗向后退去。
以姬苏瑶的武功和心智,尚且落得如此,何况自己?
况且,自古出头的椽子都是先烂掉的,谁来当这第一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向方沈岳。
方沈岳半张着嘴,一时没有表情,也没说半个字。
这几日山坳入口处的守备时松时紧,总有一些人能进出其中,传递一些消息。他们知道天龙门也在外头紧锣密鼓地部署,四方游说,威逼利诱。
山坳之中本有得了外头消息,心神动摇之人,只是大伙群情激昂,便不好明说。此刻眼见败象已现,更加心灰意冷,一意生了保命的念头,再无心厮战。
便在此时,龙寂樾手一松,姬苏瑶的头颅凌空落下,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粉碎。
方沈岳大叫一声,跌坐在地。又发出数声短促而尖锐的叫喊,急切四顾,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的手向虚空之中抓落一通,忽然又垂下来,整个人低着头,十分安静。
众人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去,突然,方沈岳头一抬,向众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容如同婴孩一般,又娇憨,又肆意。
这神情出现在方沈岳的脸上,直叫人毛骨悚然,泛起一阵恶寒。
远处的山坡上,福长临缓缓转过身离开了,季贤跟在他身边,轻声低语。
此番天龙门绕过大福镖局,直接去和江南各门派谈判,端的是神来之笔。不知他们何以一夕之间洞悉了诸门派的软肋,简直有如神助。
福长临当然不高兴,甚至觉得自己被耍了。
但他同时也明白,形势比人强。天龙门已经势如破竹,胜券在握,现在任谁也没法子阻挡它的势头。
天龙门正在走上坡路,它会逐渐走到峰顶,如日中天。
然后......
然后当然就是下坡路了。
那时候才是大福镖局的机会,福长临和季贤相视而笑。
山坡上还站着几个人,一直看着龙寂樾。
秦卓然知道,掌门虽然看上去气定神闲,但实则已经千疮百孔。他之所以一直不开口说话,就是怕一出声就会暴露。
他们在方府后头的树林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全身的骨肉好像是被搅碎了又捏好的,虽然还是一副人的样子,但一碰就烂。
他们谁也不敢动他,生怕稍一挪动,他会就此殒命。
谁也不知道龙寂樾经历了什么,四周别无旁人,辰兮和杨君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方府外头苦战,直闻到方府里飘出来的血腥之气越来越重,心情更加急迫。
便在此时,秦卓然忽然看见有一抹淡淡的身影,好像一片轻纱,悄然落进了方府院墙内。
这一下直叫他暴跳如雷,不晓得这又是哪一路高人,若是方府请来的帮手,那掌门就更加危险。
当下不管不顾,带人猛冲猛打,生死不论。又强攻了半个时辰,终于把方府的家将和守卫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破门而入,惊见满院鲜血,整座府邸好像被浸泡在一个大血池子里,无数尸体和残肢堆叠漂浮着。这等景象,纵说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众人淌着血水来到书房,这里也早已一片狼藉。地上有许多碎肉和骨架,不知是几个人的,另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不过也比骷髅骨架好不了多少。
除此之外,再无活人。
他们将方府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最终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龙寂樾。
他闭着眼睛,侧躺在地上,稍稍蜷缩着。
秦卓然靠近时,看到他的睫毛动了动,他知道他们来了。
但是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继续这么躺着。
他们当然很快就明白,他很虚弱,也很痛苦。
但是秦卓然看着龙寂樾苍白的脸,分明感到,他内心的痛苦远胜于身体。
他好像是一件碎成了千万片的瓷器——
这一生一世,再也拼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