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可能上一刻还是英雄,下一刻就决定做一个狗熊。
就像是上一秒或许还在想着要将键盘狠狠的拍在老板的脸上,将他脸上的粉刺和黄牙全部都拍出来,但是下一刻可能就点头哈腰的表示老板说的对我现在就去做……
这都很正常,而且很常见。
因为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而普通人之所以称之为普通人,就是意志力和执行力不够坚定,很容易受到各种的影响,包括环境或是他人。
吕常也是如此。
在被骠骑人马攻击的时候,他最初还想过要为了曹氏大业而殉身,可是等真扛不住的时候,他又决定要逃跑了。
逃跑的时候,他觉得一定要回到中条山营地当中去,可是等他发现自己可能是被坑的时候,又开始怀疑他回到中条山营地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从远处望向中条山,就看见像是一条巨龙匍匐在地面上,又像是一只凶兽正在睡眠,等它睡醒之后,就要吞噬无数的血肉。
吕常心中没有什么回家的感觉,反而是觉得有些不安。
天色还未入夜,月亮已经急不可待的爬了上来,敦促着磨洋工的太阳赶快滚。
吕常望着月亮,似乎又感觉太阳不需要那么听月亮的话,还可以在天上继续待一段时间。只可惜太阳根本不理会吕常的建议,依旧是慢吞吞的拖着它的肚皮,一点点的往西挪去。
人们在做选择的时候,瞻前顾后的原因,就是利益牵扯太多了。
如果光脚的被逼急了,那可真会拿刀子干,大不了烂命一条,不是么?
所以不管是古今中外,但凡有组织和国家,目的就只有一个,尽量让人别光脚。
吕常原本以为他是穿着长衫,也穿着靴子的,但是他现在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上,却只是穿了一双草鞋,而且还是从某个不知名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原因很简单,穿皮靴的,那可太扎眼了。
其实吕常他们也遇到过一两次的骠骑斥候……
可是当时骠骑斥候主要的目标是寻找大鱼,所以见到吕常等零星的几个散兵,在简单扫视过之后,便是对于穿了普通麻布衣袍,踩着草鞋的这些『大头兵』失去了兴趣。等到后期发现找不到吕常,才意识到有可能乔装之后,那些骠骑斥候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了。
『将主,该上路了……』
一名护卫见到夕阳将落,天色将暗,不由得上前说道。
『什么话?!』另外一名护卫急切的骂道,『呸呸!童言无忌!』
原先说话那名护卫连忙在自己脸上啪啪扇了两下,『呸呸!』
吕常摆摆手,表示不算是什么,可是心中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
……
中条山的曹军营地,基本上都是挖土成壕,伐木为栅,是按照半永久的营地标准来修建的,每个营盘相互之间都有哨塔射楼,可以用弓箭覆盖周边的范围。
董昭原本调用的,都是靠近司马懿和郝昭攻击范围内的营盘,这无异是正确的行为,可是曹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纵横中原,南北激战二袁的曹军了,导致在应对司马懿郝昭袭击的时候,只是坚挺了一会儿,就很快的疲软下来,就像是那啥啥……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能让董昭舒爽,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
于是董昭发了真火,将其他营盘的曹军兵卒也调动了起来。
一个想留,一个想走。
想留的拼命留,想走的拼命走。
两支队伍狠狠的撞在了一起,兵刃相击,溅出满天的星火。
司马懿不擅长肉搏战,所以他虽然拿着战刀,但是实际上是被裹在队列中央的,并不是在最前面搏杀。
即便是如此,司马懿也同样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
箭矢在四周呼啸,尖锐的破空声就像是死神在奸笑。
马匹奔腾踢踏嘶鸣,追逐着生和死之间的界线。
刀枪砍入肉体的声音,夹杂着人临死最后的惨叫声,就像是屠宰场边上的肉铺,而漫天的神灵围拢在周边,就为了这一口的鲜活。
司马懿和郝昭冲出了中圈,但是在中条山的外圈却遇到了回旋而来的曹军兵卒。
队伍高速冲击的速度顿时放缓下来,双方都在死命的搏杀。
司马懿紧紧的握着战刀,抓着缰绳,跟着部队向前。
人影马影乱晃,时不时有鲜血喷溅出来,在夕阳之下显得格外的艳丽。
司马懿前方是他的护卫,后面则是郝昭等人。
早知道就要多带些手雷……
司马懿想着,他还不想要领饭盒。
北面的寒风吹来,夹杂着风沙。
混战的残酷之处,就在如此。
混乱的人潮相互涌动,相互摩擦,仿佛获取快感的并不是双方的兵卒本身,而是他们手中的刀枪,在这一刻都在不由自主的挥动,被血腥所吸引,也在不断的追逐着血肉!
任何人都似乎被凶戾之气所挟裹,看不清前方,也看不到周边,只有眼前的血肉,只有拥挤在一起的鲜血,骨渣,肉块。
四周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唯独剩下了眼前的红和黑。
『冲出去!冲出去!』
司马懿就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情不自禁的狂吼着,但是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其他声音里面,就像是一朵浪花在河流当中泛起,不是不存在,而是不明显。
猛然之间,司马懿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一些狂妄了……
他只是这条历史大河之中偶尔跃起,能看到四周变化的一条鱼,凭什么就认为自己可以如同龙一般搅动风雨,呼唤雷霆?
这是乱世!
在这乱世之中,所有人的选择都归结到了一处!
生,或是死!
想获得什么,想保护什么,首先要活下来,才有意义!
司马懿大喊着,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喊着一些什么,但是他清楚,他因为前期取得的成绩而得意了,疏忽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就算是曹军现在颓败之势已定,但是也不代表着司马懿就能成为压垮曹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司马懿红着眼,嘶吼着,『杀啊!杀出去!』
……
……
骠骑军前军大营之内。
斐潜现在坐在了中军大帐之中,处理和安置相关的军事事务。
许褚一五一十的将锁阳关之战的情况汇报上来。
锁阳关之战,许褚和从来确实调动了曹军的兵马,并且成功的击溃了曹洪的反扑,杀死杀伤了千余曹军,另外还有千余的曹军俘虏,也一并押送回来。
单看这一方面,许褚和从来无疑是有功的,值得奖励。
可问题是,如果从全局的角度出发呢?
当然,吕常的进攻是失败的,曹军没能造成什么威胁和损伤,可那是对手的无能,不是许褚的计划安排妥当!
不论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希望去寄托在对手无能上,无疑是一种愚蠢的天真。
如果吕常带着兵马很是精锐,而斐潜又没能及时赶到呢?
若是真的如此,也就是等于曹军用锁阳关换了斐潜的一个前军大营,结果是谁亏谁赚?
贪吃一个炮,结果丢了一个车。
幸好斐潜来了,幸好吕常出了问题,但是并不意味着下一次,或是下下一次,都能这么幸好。
而这一场战事,难道就只有在锁阳关一处,或是在中条山一地?
许褚很是羞愧。
他急急赶回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他其实在发现曹军有针对性的反击的时候,就察觉有些不对劲了,要不是手下兵卒勇猛,曹军在野战上短板比较明显,那么说不得在锁阳关之下他就被曹军反包围了。
曹军在前期损失了太多的战马,导致骑兵力量太差。如果说曹军能多一两千的骑兵,那么在锁阳关之战中,被动的可能就是许褚,就算是许褚最后能赢,也会损失很大。
说到这些,许褚不由得离席而拜,表示自己犯了轻敌冒进的过错,请斐潜治罪。
真治罪么?
实际上又不可能。
因为从结果来看,许褚是胜利了。
不能说是大胜,但是小胜,也是胜利。
斐潜连吕布那样的都能宽容,又怎么会因此就治许褚的罪呢?
别看许褚外表似乎憨憨的,但是实际上他很是精明。他并不回避他的过错和问题,因为他清楚,这些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问题,说出来,摆出来,那么问题就不大,而且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有意隐瞒,或是寻找什么借口来推脱,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可以搪塞过去,但是隐患却会从此埋下来,最终某一天爆发出来的时候,就会成为他不可饶恕的罪过!
当然这也是许褚知道斐潜,并不会惧怕产生问题,而是厌恶下面的人去遮掩问题,不解决问题,所以许褚他才这么坦诚,勇于承担责任。
要是在山东……
谁主动跳出来承担责任,那么谁就会收获一大堆的『感激』,以及一大堆原本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过错』和『罪名』。有现成的傻子,谁不赶快销一下账目啊?
斐潜上前,扶起许褚,拍了拍许褚敦实的肩膀,说道,『晋楚战于城濮,定天下之霸业。然城濮之处,仅有晋楚为重乎?』
许褚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斐潜忽然转到了这个话题上。
但是想了想,似乎有点和当下相同啊……
城濮之战是春秋时代晋国和楚国争夺霸权的一场关键之战,最后是以晋国取胜而告终。
但是在城濮之战之中,仅仅晋国和楚国两方面在作战么?
并不是,其他众多的诸候也卷入了这场两强相争之中。
这种乱哄哄你方斗罢我登台的局面,和当下又是如此的相似!
许褚目光微微动了动。
天下争霸……
周天子……
不管是曹操还是斐潜,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太守,地方诸侯,表面上推崇汉天子,但是实际上都不把汉天子当回事。
其他诸侯也是一样。
地方诸侯拼命扩展自己的实力,捞取自己的好处。
大汉的王权早已衰败到徒有虚名,谁愿意就可以用来谋私利。
汉代当下的皇权,已经和春秋末期一样了,都坍塌了。
当然在春秋末期,崩塌的还不仅仅是皇权,还有神灵和祖先的权威。
因为在城濮之战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在开战之前去祭祀和祈求了。
这个倒是题外话了……
许褚有些谨慎的说道:『主公之意,乃城濮之战可决天下,故当慎之,不可有失?』
斐潜哈哈笑笑,『仲康此言也是有理,不过我说的意思不是这个……城濮之战,中军为晋楚,那么双方上下两军呢?城濮胜败,是中军胜败,还是上下两军之胜败?』
许褚闻言,不由得一惊!
城濮之战之中,最为着名的当然就是退避三舍,可这个退避三舍并不是晋文公多么尊重楚成王,而是为了引诱楚成王进军!
在引诱楚军出击之后,晋军针对楚军左右两翼相对薄弱的特点,先集中力量攻击楚军的右翼陈、蔡联军。陈、蔡联军本就实力和战斗力不强,一触即溃。随后晋军又集中兵力击败楚军左翼,使楚军左右两翼崩溃后,再合力攻打楚军的中军,使得楚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最终取得了胜利。
但是从始至终,楚国的中军实际上损失不大。楚国中军主将子玉还将大部分的兵卒带回了楚国。
许褚瞪圆了眼,『主公之意,曹军……也如楚国中军一般?』
斐潜微微点了点头。
楚成王是因为城濮之战而亡的么?并不是,楚成王最后是因为内斗,谋叛而死。即便是如此,楚成王死后,楚国依旧存在了很多年,最终也不是灭于晋国之手。
而让晋国一时称霸的重耳,也不能让晋国世世代代都雄霸天下。
『天下之战,不决于一时,也未尽于一世,』斐潜缓缓的说道,『谨之,慎之,方可长久。』
许褚再拜,『褚当谨记!』
……
……
距离前军大营三十多里的距离处。
一群兵卒正在换装。
司马懿郝昭在中条山营地内浴血奋战,而在这里,黄旭等人在嘻嘻哈哈。他们还没有接到前线斥候回传的消息,所以依旧在按照原本的计划,寻找着隐藏起来的吕常等人。
十里不同天,更何况是三五十里的距离。
或许在后世的一些人眼中,三五十里的距离还没有他上班的路程长,但是在没有网络信息,没有高铁飞机的年代,许多人一生都走不出五六十里地!这些被土地束缚的人,最远的路就是赶集的路,最急的车就是去医院的车,一生的活动范围都只在很小的范围内,甚至只在一个山头上完成了生老病死的一生。
黄旭穿了一身曹军军校的盔甲,但是这盔甲似乎有些不合身,应该是有些小了,让他有些不舒服。这让黄旭多少有些别扭,扯了扯盔甲,然后发现居然一把将盔甲的丝绦扯断了!
黄旭愕然的看着跌落下去的盔甲。
周边的护卫和其他兵卒见到,不由得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黄旭有些恼怒,将那断了的丝绦丢在了地上,『这是什么玩意?他娘的连这玩意都烂!』
曹军的盔甲和骠骑军的盔甲有一些类似,但是也有一些不同。
最简单的一点不同,就是曹军的盔甲相对来说比较『粗糙简陋』一些。
虽然外表看起来似乎是有模有样的,但是该省和不该省的地方,曹军都会省一省。
反正军需老爷们是不穿盔甲上阵的……
这种情况在山东很常见,就像是制定驴车规则的老爷从来就不会坐驴车一样,给这些兵卒发放盔甲的后勤军需官们,也从来不会上阵到第一线搏杀。而大多数的山东官吏也只是看行文,只要数目上对的起来,也就行了。
所以一般的曹军兵卒穿着的盔甲,那差起来真的就是没底线的差。
像是黄旭原本穿着的盔甲,就只有曹军的高级将领才能穿。
所以不换装是不行的,太明显了……
黄旭重新换了一根丝绦,将那掉下来的甲片重新系了回去,却怎么也系不好,最后干脆就不管了。
『都装得像一些!』
黄旭喊着,然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黄旭等人采用斐潜的策略,装扮成曹军的模样,『逼退』了小队的骠骑骑兵,然后一路喊着『吕将军』、『我们来了』、『都出来吧』等等,然后就像是吸铁石在沙土里面一阵乱晃,就吸引出了不少原先躲在各个犄角旮旯里面的曹军败兵。
吕常等人也被吸引了……
『将主!大营派援军来了!』
吕常的护卫大喜过望。
可是吕常心中却有一些怀疑。
难道自己之前的判断是错的?
其实自己并不是弃子?
吕常并没有立刻就出来,而是藏在隐蔽之处仔细观察。
距离比较远,看不太清楚相貌,但是他看到了带队的黄旭胸口之处那歪斜的甲片,晃晃荡荡的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似乎随时都会在下一刻掉下来一样。
这般情景,让吕常的心放下来了。
吕常呼出了一口气,摆摆手,『去问问,谁带队……』
吕常如果多看几眼,多认真一些,或许就能发现这个军校他不认识!
可是他没有!
因为作为大将现在这般模样,着实不好出现在寻常曹军兵卒的面前,否则将来还有什么威严,所以最好就是让少数人知道就好,这样不管是将来用钱财堵嘴,还是用刀子堵嘴,都比较容易一些……
反正只要他的护卫上去一通名号,不管是那个军校不都的屁颠颠的过来?
于是他的护卫就应答了一声,从隐蔽处出来,朝着黄旭等人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