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自然是不允的,张二老爷跪在地上好言哀求着。一旁的赵氏跃跃欲试的就想替张老太太帮腔,为难雪姨娘来讨欢心。
坐在边上低头吃茶的张大公子冷眼一扫过来,还兴奋的赵氏只觉背心凉了半截,她怎么就忘了,在颜氏面前,她这个如今张府的当家主母,也只能是侧室的存在。
此时她若是出言,只怕张启栋就要记下这个话柄,拿了她去颜氏牌位前面立规矩。
喏喏几句,赵氏就不搭话了!
有张启栋在旁边辖制住赵氏,还有一个同为姨娘的樱桃时不时插嘴问这问那。
身边有惹不起的贵妾,就不能再拿雪姨娘的小妾身份说事了,任张老太太再心机深厚,此时也是一人孤掌难鸣,只能妥协。
这份交易很快就达成了,张二老爷如愿以偿接走了亲娘雪姨娘,但欠下了两万银子。
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能卖到如此身价,为救明哥儿而亏空了的自家小金库又有了更多的银子,张老太太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唯一让老太太心不安的是庶子并没有交齐如此多的现银,这钱是张启栋从中做了保,三日之内再交齐到老太太手中。
除了现银,张老太太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张二老爷当日就要带走人离开,不许带走一纱一线,不许在江州城中停留。
等人马上出府,把雪姨娘从城外的庄子上接出来,已是天近黄昏。
冷风呼呼,一身锦袍的张启栋坐了马车,等候在往北出城的道口。
只见三辆结实的油布蓬车从城中缓缓出来,行到张启栋身边,棚车一一停了下来。
张二老爷跳下车,转身扶着车内的雪姨娘颤颤巍巍的出来了,她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出过庄子,更没有坐过马车。
一见到张启栋,已经是满头白发的雪姨娘就拉了张二老爷道:“姨娘腿脚不便,孩儿你替姨娘给大公子跪下,谢大公子活命之恩。”
张二老爷二话不说,一撩袍子就给张启栋跪了下去:“多谢大公子在府里替我娘俩说话,今日才能接了姨娘逃出那牢笼,至于欠下那些银钱,等我到了边城,就算变卖家产,也会尽数补齐。”
张启栋怎能受这一拜,早搀了张二老爷起来:“二叔,以前侄儿自身难保,知道姨奶奶在那里受苦也是无能为力。你不怪我无能,小侄已是感激。此次二叔欠的银子,就不要再提了。那些话不过是在老太太面前一个说辞而已,欠条我这就还给你。”
张二老爷按住张启栋的手摇了摇头:“大丈夫,一言既出,没有收回的道理。这也算去了姨娘的心结,唉!只是此一去故土难回了!”
外面风大露重,已经被劝回车里的雪姨娘此时听儿子说起故土难回,忍不住掏出帕子抹起泪来,都说落叶归根,她却要去一个想都想像不到的地方去,以后连骨灰也埋不到夫君身边了!
张二老爷回头望了望已经隐入暮霭的江州城,闭上眼。
童年再如何艰难,城里那处低檐下,都有自己儿时的记忆,有自己守在路口,等着下柜回家的父亲问上一句的欣喜。
收拾好酸楚的心思,张二老爷打起精神来,拍了拍张启栋的肩膀:“大公子雷霆手段,二叔佩服,不过二叔这个年纪,走南闯北,世间百态也算看得多了,有一句话想告诫与你。”
“二叔请讲!”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是春风得意,也要小心歹人背后作乱。并且天家之人,不宜深交。
我看你连婚事都是别人替你做主,看似高攀了权贵。你可想过要娶的女子,那个女子是否为你心仪之人?以后她可是要与你相守百年的妻子。
若你父亲能至始至终善待你母亲,张家又何来此日之灾。你为母出头本为大孝,不过……唉!报应啊!”
听二叔提到母亲,张启栋冷了眼中的笑意,他知道二叔也在埋怨他心狠手辣,陷害胞弟,把张家家底全献给了京中二皇子。
这些责备本在意料之中,张启栋不以为然:“张家的财富,侄儿自有法子挣回更多的,不会让二叔费心。
说到攀附权贵,侄儿确有此意。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没有权职有财,就像我外祖一样,反而给全家惹来杀身之祸。
侄儿没有二叔的胆气,敢一人创下家业,娶得娇妻,只能依仗别人了。”
听到张启栋夸奖自己,二老爷苦笑几声,眼角笑出深深的褶子,他背井离乡,外地安家,何尝不是逃避,与张启栋的攀附又有何不同。
沉默片刻,张启栋问道:“离别在即,侄儿有一事困惑多年,想问问二叔。”
张二老爷抬手擦了擦眼角:“你我叔侄,有什么问的就问。”
“以二叔之能,完全可以在多年前就把姨奶奶接走,为何宁愿连年奔波受累,甘让人欺压榨取?”
张二老爷正色道:“姨娘在此受苦,我这个做儿子的心如刀割,远在千里,也寝食难安。不能代劳,只能每年都供奉些银两,期望老太太看在这些银钱上,能宽待几分。
若说偷偷带走也不是难事,但这与逃奴又有何不同。
姨娘与我不怕吃苦,只想着能有朝一日拿了放书,堂堂正正地走出张府大门,这样不愧对于父亲,不愧对祖宗,不愧于自心。等了这么些年,终于等到今日,哈哈哈哈!”
张二老爷挺了挺腰,面对江州城哈哈大笑。
张启栋看着比父亲还苍老的二叔,心中升起一丝羡慕和嫉妒:他们娘俩如此艰辛,二叔依然洒脱,毫无怨言。
若是母亲和小弟依然活着,今日自己也能带着他们远走高飞,再不与那一家子勾心斗角,可惜母亲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不能怪我,那是张家欠我娘仨的。
张启栋心下冷然:“二叔心愿达成,侄儿就祝你一路平安。从今以后张府之事,二叔就不要再过问了,自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对面前这个侄儿的执着,张二老爷无言以对,只好拱手作别:“二叔惭愧,心有所求,情有所愿,珍惜身边人,各自好自为之吧!”
坐上一旁的棚车,对后面那辆长随的马车挥了挥手,三车马蹄翻飞,转眼消失在长路的尽头。
连一向敬重的二叔,本该是同病相怜的二叔也不能理解自己,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若不如此,外家之冤何人来报?母亲之恨何时能了?还能望着那些心毒之人良心发现,从而改过自新吗?
夜色沉了下来,张启栋呆呆的站了着片刻,才坐上自己的马车,没有心思回城。
对车夫说了一声,车夫牵转马头,挥鞭直奔城外的梅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