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拨村民也被运送回来,袁熙让徐光将这些人送到附近未遭水患的郡县安顿,自己随陵洵和穆九等人过江离开荆州。
“二公子!还是让末将护送您吧!”徐光临别时虎目含泪,屡次想要与袁熙同去清平山,却被袁熙训斥回去。
“我一人离开还可说是远游访友,你手握兵权,又是荆州第一水将,随我离开,是想让我背上叛离父亲的骂名?”
徐光忙道:“末将可以将兵权上交!”
袁熙将徐光从地上扶起,颇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子规,我还不想变成孤魂野鬼,在荆州等我回来。”
徐光神色一肃,退后两步,郑重拜道:“末将领命,必然好好守着荆州水军,等公子回来。”
舟船换马车,陵洵等人离开荆州,抵达函谷关,已经是十日后。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沿路看到不少村落,竟然十有九空。
“这怎么回事?怎么又没人?”当他们又遇到一座空村,陵洵终于忍不住问。
照理说,这里虽然已经进入京畿之地,却离京城尚远,应该未受那场京城大火波及。寒冬腊月时节,这些村子里的人不好好待在家里猫冬,都跑去哪里了?
袁熙打马在周围寻了一圈,总算在塌了半扇的破土墙下找到个蓬头乞丐,想向他打探一二。
谁知那乞丐一看到他们,原本浑浑噩噩的目光骤然变得惊恐,慌里慌张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因为饥寒交迫而身体无力,才挣了几下,便又跌坐回地上。
袁熙莫名其妙地回头看陵洵:“他好像很怕我们?”
陵洵看了看那乞丐,让方珏从行李中摸出半个馒头和半块肉干给乞丐。
那乞丐见了馒头和肉干,就像耗子见了米,两眼几乎能发光,也顾不得怕了,扑上来直接将东西夺走,双爪死死抓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或许是吃得太急了,他才吃了没几口便被噎住,却依然不肯停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猛塞,几乎翻起白眼。
方珏看不下去,跃下马,直接在乞丐背上狠狠一拍,乞丐哇的一下将卡住的食物吐出来,却连气都来不及倒,急忙将刚吐出去的东西从地上拾回来,重新塞进嘴里。
一个人是饿了多久,才能变成这样?
袁熙看得不忍,给乞丐丢了个水袋,道:“慢点吃,这里没人和你抢。”
乞丐接过水袋,却不喝,只是将水袋藏进怀里,直接从路边的积雪中抓了两把塞进嘴里。等他终于吃完了,仍有些意犹未尽地看向陵洵,无神的眼睛里带着怯怯的讨好。
陵洵道:“我这里还有些肉干和干粮,你若是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将这些给你。”
乞丐忙点头,沙哑地开口:“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那破风箱一样的嗓子听得人耳朵难受。
陵洵用马鞭指着乞丐身后的村落,道:“我们这一路看到不少像这样的荒村,是怎么回事?村民呢?”
乞丐挥了挥破衣袖,“走啦!都活不下去啦!”
陵洵不解:“为什么活不下去?这些村子在京畿之地,应该很是富裕才对。”
乞丐哈哈大笑,状似疯癫:“今天来一队兵,明天再来一队兵,都要粮食,到最后连人都要抢,只要是男的,没有残疾,都被拉去从军打仗,剩下的人想要活命,就只能逃咯!”
陵洵听了微微惊讶,先是看向穆九,穆九却没什么表情,他又转头看袁熙,果然在他脸上见到了惊异之色。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啊!
陵洵在心中嘀咕,接着问乞丐:“你可知道那些是从哪里来的兵?”
“还能从哪里来的?凉州兵呗!”
又是凉州兵!这陈冰如今简直臭名昭著了,竟比那奸宦秦超还招人恨。
“那你知道这些村民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北边乱,南边又闹大水,反正死的也不剩多少了,听说都逃到清平山做山匪去了。”
回答了问题,乞丐眼睛又往陵洵那包裹上瞟,陵洵挥手叫方珏将剩下的吃食都给乞丐留下,这才继续上路。
“子进,你有没有觉得事情蹊跷?”陵洵在马上问袁熙。
“的确蹊跷。”袁熙点头道,“陈冰当年与父亲共事过,我也见过,此人虽然行事鲁莽急躁,却不像是残暴短视之辈。”
能统领数十万大军镇守西北,又怎么会是不顾名声,肆意为祸百姓的庸人?
陵洵道;“难道说,他是替人顶了黑锅?”
袁熙冷笑道:“也并非不可能。我那好大哥不也是借了他的名义为非作歹?”
陵洵再次看向穆九:“怀风,你怎么看?”
穆九目不斜视看着前路,似乎完全没有被这个话题引起兴趣,只在陵洵问时,才淡淡应了一句;“无风不起浪,敢于先天下而兵临皇城,绝非良善。”
陵洵;“所以你还是觉得,这些事是陈冰的凉州兵做的?”
穆九摇头,“他并非无辜,却也担不起那么多罪名。”
陵洵想了想,觉得他和袁熙都想差了,的确如穆九所说,陈冰纵兵劫掠百姓的事肯定有,但也不可能遍地开花地做坏事。那么接下来就很值得思量了。
传闻中凉州兵纵火烧了京城,炸堤坝纵水,又在民间肆意搜刮,还要找寻所谓的君王阵,这些事究竟哪些是陈冰所为,又有哪些是别人嫁祸?而那些真正做了这些事的人究竟是谁?
抵达清平山这一天,刚好是中午,陵洵还记得自己几个月前初到清平山,那时候还为山下村镇的繁荣而感叹,可是如今才短短几个月时间,那曾经炊烟袅袅的草房倒得倒破得破,被积雪覆盖的农田下只剩荒草枯枝。
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他离开清平山时,虽然刚经历一场恶战,却也不至于凋敝至此啊。
陵洵心中担忧,打马冲向前,待离得近了,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一只长龙般的队伍,乍一看黑压压的,里面的人个个神情萎靡,衣衫褴褛,手中捧着破碗破罐,比他们先前见到的那个乞丐好不上多少。
队伍尽头支着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个老妇正在用一把大勺在锅里舀粥,给那些排队的人分食,妇人身边站着的高壮汉子生着黝黑的脸,脸面正中有一道长疤斜贯,正是黑疤脸王大。他此时正抱着一柄□□,瞪着眼看那些前来领粥的人,活像一樽煞神。
“黑疤子!”陵洵远远地叫了一声。
王大闻声望过来,本来还因为被人擅自叫诨号而不满,待看清来人,才转怒为喜,呲出一口大白牙来。
“风爷!你可算回来了!”王大迎上前,激动得眼圈发红,竟直接将陵洵抱起来,好一顿转。
“你他娘的发什么疯,快把我放下来!”陵洵气结,差点罩着王大的熊脸狠狠揍上一拳。
王大将陵洵放回地上,见他气急,这才撸了一把自己的大黑脸,讪讪道:“我这也是高兴的。”
陵洵也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向那些排队领粥的人扬了扬下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才离开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还不是那些王八羔子!”王大一拍大腿,恨得牙痒痒,“就是你那朋友带来的那些阵法师,仗着对我们有恩,在山上作威作福,不知道糟践了多少东西。我们寨子里的存粮本来就不多,哪里经得起他们这番浪费,可是那些人身怀异能,我们又不敢得罪,只好供菩萨一样供着他们,弄得下面的兄弟都没食了,更别提这些依附在山下的流民。”
陵洵听得直皱眉,他当初早就预料到,清平山镇不住这些阵法师,必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否则他也不会下定决心去请穆九。
“钟离大哥呢?以他的脾气,能忍下去?”
一提起钟离山,王大更是痛心疾首,挥挥手道:“别提了,提起大当家更糟心。那阵法师中有一个号称能招魂,大当家对他言听必从,将这一好好的清平山弄得乌烟瘴气。”
招魂?是为了姐姐?
“对了,你说要去请那什么什么先生高人的,怎么样,可否将人带回来?”王大问。
说话间,穆九和袁熙等人已经骑马过来,王大抬头一看,目光在每个人头上扫了一圈,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垮下一张苦瓜脸。
“怎地带回这么多人……”可怎么养活得起?剩下半句话王大没有说出口。
袁熙虽然没有带徐光同行,但是他的亲随侍卫加起来,也足有二十几号人,再加上陵洵穆九谨言方珏四个,前后快三十人,还都是青壮男子,每天要吃掉多少米?
这般略微一盘算,王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直觉要再将裤腰勒紧几分。
众人登上清平山,主寨里却不见钟离山的身影。
王大犹自纳闷,“咦?大当家的人呢?”
陵洵却神色微沉,道:“应该去看姐姐了,我们直接去后山吧。”
王大这才恍然,“对了,今天是夫人的七七。”
“我随你一同去吧。”袁熙将手放在陵洵肩膀上,“你我相识多年,本也该叫她一声阿姊,只可惜生时无缘相见,让我为她上炷香,也算是问候一场。”
陵洵点点头,也拍了拍袁熙的背,又回头问穆九:“怀风?你要和我一同去吗?”
“既是主公家事,外人不便叨扰。”
陵洵未免有些失望,却又不能说什么,正准备和袁熙前往后山,忽然听见一老妇哭叫声:“不行!这片竹林是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你们不能砍!”
“哼!黄法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你家死鬼夫人的魂魄还要靠我们黄法师来招,贡献点破竹子能怎的?滚开!”
“你们这帮畜生,我,我跟你们拼了!”
紧接着传来挣扎和扭打声,忽然响起婴儿啼哭,只听妇人尖声叫道:“放下我家小少爷!”
陵洵听着那婴儿啼哭声,顿时觉得心被人捏成一团,浑身血液燃烧,什么也没说,提刀冲进后山,看见前面一个人影,直接抬起一脚狠狠踹他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