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九让谨言抱来一样东西,包裹得十分严实,待里三层外三层地拆开,却见里面竟是一把做工考究的古琴。稍有通晓音律的人就会发现,穆九这把古琴并不是如今流行的文武七弦琴,而是西周以前常见的五弦琴。五弦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传说是一名阵法师所创,借音律勾通天地五行之气。
众人不知他这种时候拿出一把古琴要做什么,不由低声议论。
穆九也不解释,敛衽而坐,将古琴横放于膝头开始抚曲。
水面上停舟十几,皆以他所在船只为中心,渐渐靠拢。大雨滂沱而下,却并没有打湿他的衣衫,舟上众将士先前已经见识过穆九的本事,自然不会再惊奇,可是那岸上的百姓们远远看过来,见此景象,无不瞠目结舌,看向穆九的目光隐有敬畏之意。
穆九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只专注抚琴,那琴音初时嘈嘈切切,尚且盖不住雨声,然而很快音调急转,大起大落,余音回荡,呈现出气吞山河之势,听得人神魂激荡,心绪也跟着起伏不定。
“不好,捂住耳朵!大家捂住耳朵!”徐光察觉出琴音中所含的浑厚能量,远比最高深的武功内力磅礴,寻常人恐怕无法承受,于是出言提醒。
他手下的将士自然立刻依言捂住耳朵,然而那些岸上的百姓却远没有士兵训练有素,来不及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穆九。
陵洵听出穆九的琴音中交错五行之力,虽能量强大,然而五行相生相克,彼此牵制,并不会真的对人产生伤害,便道:“无需害怕,这声音不会伤人。”
船上的人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的声音不高,却不知为何,远远地竟传到岸上,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那些村民蓦地一怔,这才将目光从抚琴之人身上移开,转而看向旁边的男子,然后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衣袍居然也是没有被打湿的!
而且……这男子长得也太好看了些,唇红齿白眸若灿星,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陵洵话说出口才觉得异样,发现自己的声音被人用阵术处理,因此才会传得极远,他看向穆九,穆九却没有抬头,此时音律已进入最为急促激烈的段落,他蓦然拂袖一拨,五弦齐震,发出如裂帛般的铮铮之声。
那最后一下的琴音合鸣仿佛有形,如长刀劈山,径直裂开雨帘。
不断蚕食山包的洪水应声向两边分开,窜起十几丈高的水幕,让那岌岌可危的水位线骤然下降丈许。
穆九收琴站起,对徐光道:“只能坚持三炷香。”
徐光当即从震惊中醒神,忙命人组织运送岸上村民。有了这三炷香的时间,往返一次不成问题,他们这里十几条小船,能带走小半人,等下一次空船而返,就可以将剩下的人全部运走。
岸上众百姓知道自己能够保命,齐齐向穆九叩拜。
袁熙这时才对陵洵怔然道:“思辰先生……这位是思辰先生?”
陵洵点头:“是。”
袁熙错愕。
思辰先生……居然是阵法师?!
船队先将老弱妇孺接下来,继而沿路返还开往大船停泊的地方,陵洵在途中问袁熙,可知道堤坝因何被毁。
袁熙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陵洵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只怕中了八`九分,试探问:“和你大哥有关?”
袁熙不答话,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
陵洵有些不可置信,“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为了对付你放水淹了这么多地方,袁大人不管吗?”
袁熙冷笑,“他们只要将这黑锅推到凉州兵身上就是了,明面上处理干净,袁大人就算慧眼,也舍不得将那贱妇和宝贝儿子如何。能将我弄死,袁新这一招也就值了。”
袁向对袁熙远不如大儿子宠爱,却也尽了为父之责,袁熙平日对父亲十分尊重,然而此时他称自己父亲为大人,可见心寒。
陵洵暗自叹息,与他相比,袁熙的身世其实更糟心。
他本是堂堂正正的袁府嫡出公子,母亲更是将门之女,可惜他爹袁向心里住着一片白月光,大婚前便瞒着袁熙母亲家,与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私定终生,等袁熙母亲过门,表妹肚子里已经有了袁新,也就是袁熙的庶出大哥。
袁熙母亲性格直爽,比不得白月光会梨花带雨惹人同情,受了不少气,后来心灰意冷,生下袁熙不久便郁郁而终,那时候袁家老太爷也没了,无人辖制的袁向便将白月光扶正,而袁新也一跃而坐到袁熙头上。若不是当年白月光位子不稳,还忌惮着袁熙外祖家势力,只怕袁熙也很难活到现在。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陵洵不想再提袁熙家里的事让他难过。
袁熙望着被大水淹没的村镇农田,眼底郁色渐浓,淡淡道:“这荆州是待不下去了,袁新一定会借机向父亲进言,将这水淹十八县的责任扣在我头上。”
“可是他们不是假借凉州兵之由吗?怎么还能怪你?”
袁熙看了陵洵一眼,“失察之罪。”
陵洵气得直骂人:“他奶奶的,真是受够了这窝囊气!咱不在这里待了!”
袁熙见陵洵为他愤愤,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明知故问:“不在这里,我能去哪里?”
陵洵毫不犹豫道;“你和我走吧!随我回清平山。”
袁熙挑眉:“呦,这么仗义?不是你假装不认识我的时候了?”
这是在翻旧账,怪他当初在穆九门前不与他相认。
陵洵索性直言不讳,“我知道你想请怀风做幕僚,怕你不肯让我们离开荆州,想要保住清平山安稳,必须要请动怀风这样的人。”
袁熙不说话了,他不得不承认,陵洵说得没错,若不是他临时有事离开,真的被他碰上,他绝对不会轻易让名满天下的思辰先生离开,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人留住,以免他另寻他主,日后给袁家造成隐患。然而他心中同时也在问自己,若是穆九想要辅佐的人是陵洵,他会不会阻拦?
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知道答案了。
小船很快抵达了大船所在位置,待众人登上大船,袁熙问陵洵:“你怎么好端端不在益州待着,跑去了清平山?”两人都很默契地揭过了那容易让他们生嫌隙的话题。
“说来话长,对了,子进,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找到了我姐姐,就在清平山上,她嫁给了钟离山。”
袁熙听说过钟离山的名头,闻言本欲露出惊喜之色,却见陵洵神情悲伤,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姐姐已经走了,难产。她给我留了个外甥,所以我一定要保清平山。”
见陵洵越说越难过,袁熙很想道一声节哀,不过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陵洵脑门上弹了一下。
陵洵吃痛捂住脑门,瞪向袁熙。
袁熙似笑非笑:“你当真肯收留我?”
陵洵:“这是自然,你我是兄弟,有我一口便有你一口,只要你不怕以堂堂袁府公子的身份落草为寇。”
袁熙自嘲:“都已经落得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又何惧为寇?”
“好!不愧是袁子进,就这么定了!”陵洵击掌而笑,总算重新调整好情绪,拉着袁熙的手,“来,我先将你引荐给怀风。”
怀风?袁熙心道,这称呼叫得何其亲切?
陵洵和袁熙两人说话时,穆九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一个谋士对主公应该有的距离。然而当陵洵将袁熙拉到穆九面前,袁熙看向穆九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独独选中风无歌这一介布商,再想到陵洵唤这人怀风的亲近语气,心中竟隐有不快。
“怀风,这是袁熙,袁家二公子,你可称呼他子进。子进,这是穆先生,想必不用我多说。”
“久闻思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袁熙冲穆九拱手施礼。
“袁公子谬赞,穆九不敢当。”穆九略微点头算作回礼。
谨言在旁小心观察着他家主人神色,总觉得家主虽然对人一向淡漠,不会多做寒暄,但是对这位袁熙公子,似乎格外疏离。
“好了,有什么话以后有的是时候说,子进想必饿了,先吃点东西!”陵洵勾着袁熙脖子往船舱里走。
穆九立在原地,看着两人亲密的背影,静默片刻,径自转身走向另一个舱室。
“先生不去和风公子一同用饭吗?”谨言跟在后面小声问。
穆九却只是淡淡看了谨言一眼,谨言便立刻噤声,觉得被主人那一眼看得骨头缝里都冒冷气。
这条船上的士兵都是袁熙的嫡系,自然比陵洵想得更周到,不用吩咐,便已经有人端上热水热饭,伺候袁熙洗漱。等两人对坐,陵洵准备动筷子时,才惊觉身边好像少了什么。
诶?怀风呢?
陵洵忙命人去请,却只等来了谨言。
“主公,先生他说不吃了,自去休息,让您不必挂念。”
怎么能不吃饭?
陵洵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
是不是方才以琴音分水,伤了元气?”
他也顾不上吃了,扔下筷子匆忙起身。
“去哪里?”袁熙问。
“你先吃,不必等我,我去看看怀风。”
看着对面那空了的席位,袁熙若有所思,心里越发不痛快。
什么时候见过风无歌为旁人扔下筷子顾不上吃东西?想当初,多少万贯的生意找上门,他也能慢条斯理把一顿螃蟹宴吃全乎了才见客。怎么对上这穆怀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陵洵来到穆九所在船舱外,轻敲了两下门,不见回应,小声唤道:“怀风?”
谨言劝道:“主公还是回去吧,先生吩咐了,他要休息,谁也不得打扰。”
陵洵摆手:“别怕,出了什么事有我担着,方才一直没顾上,我总要看他一眼才能放心。”
谨言心里嘀咕,这有什么不能放心的,那琴音分水的小术对家主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但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多嘴,于是只能默默退了开去。
陵洵推门而入,见穆九正身体朝外侧躺在床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怀风,你可还好?”陵洵走近了。
穆九睁开眼,舱室内光线不好,他的表情隐匿在暗影中,看不真切。他坐起身,似乎要起来行礼,被陵洵出手压住。
“不用起来,你好生歇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穆九垂眸看向陵洵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陵洵见他不说话,又问:“怀风,是不是刚才抚琴,伤了元气?”
手腕蓦地一紧,陵洵惊觉穆九抓住他,也来不及惊讶,却被对方用力往前一扯,跌坐在床上。
穆九将陵洵拉近,在暗中凝视。
陵洵紧张得忘了呼吸,忍不住瞪圆眼,就见他忽然抬手,在自己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
陵洵:“……”
陵洵一脸惊诧地捂着自己脑门,简直不可置信。
穆九方才做了什么?
然而穆九弹了这一下,竟一言不发,又躺回了床上,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理会陵洵。
陵洵眨巴眨巴眼,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来怀风有梦游症啊……
只是怀风梦游的时候,力气未免太大了一些。
陵洵临出门时还不忘替穆九找来被子盖上,直到他离开,穆九才缓缓睁开眼,将刚才用来弹陵洵额头的那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出神地看了许久,紧接着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攥紧拳头,微蹙起眉,待他重新松开手,神色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清。
笃笃笃,舷窗外传来古怪的声音,似乎有人拿利器撞击窗框。
穆九神色微变,广袖拂过,带起一阵劲风,将那舷窗掀开,一只雪白的八哥扑棱棱飞进来。
八哥落在穆九面前,穆九将一枚红色小药丸弹进它嘴里,八哥嘴巴一张,口吐人言:“青龙已入三界之海,势破,恭喜九爷。”
“回去告诉他们,以后若无大事,不要再轻易送信。”穆九对那八哥淡淡吩咐,好像它能听懂人话一般。
八哥歪了歪脑袋,见穆九没有其他交代,这才拍打翅膀重新飞出窗外,很快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