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几年前离了燕京去治病,一走就是两年,皇帝对他不可谓是不上心,他回燕京至今已大半年,却很少主动进宫求见,加之他早年身中寒毒被免了朝会,所以,这其实是兄弟二人自陈琮返京后的第三次碰面,其中还包‘括一次宗室聚会。
可就是这么寥寥三次见面,皇帝都听到了“琬姑娘”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冒出来,一次比一次频繁。
皇帝眼珠一转,拿戏谑的眼神看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关于这位琬姑娘要讲?”
陈琮怔了一瞬,随即抿了一口茶水,笑侃道:“皇兄越发看得懂人心了。”
又道:“关于琬姑娘,臣弟的确有事要提,皇兄只知她是个大夫,是个草药商,却不知她另一个身份……”
皇帝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态。
听到最后,皇帝瞪大了眼,抚掌惊叹:“她就是把昌平伯一家闹的灰头土脸,连带朕都跟着倒霉被御史指着鼻子训了一顿的那个王琬?”
陈琮没上朝,却早已听说了朝会上发生了什么,正是怕皇帝迁怒到妙妙身上,这才挑了个合适的时间求见。
“此事怪不得琬姑娘,她只是受害者罢了。”陈琮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皇帝细细讲了一遍,并表示希望皇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和一个小女子计较。
皇帝当然不会和妙妙计较。
他计较的是另外一件事,说实话,他真没想到陈琮找他是为的这事儿,他以为是求赐婚来的——他这弟弟只比自己小一岁,如今太子都到了知事的年纪,他却一直孑然一身,早些年是身中寒毒怕害了人姑娘,再早些年是身为将领,志不在此,也怕害了人姑娘。
但眼下,明明有心仪之人,还墨迹什么?他沉吟片刻,道:“朕看你那瑞王府冷清寂寥的很,眼下既已痊愈,也是时候找个女主人帮你理一理内宅之事,这样,我回头让皇后在颐园安排个赏花宴,到时把燕京里的漂亮姑娘都请来……”
话中意思,竟是要给陈琮一次性把正妃侧妃一次选齐全了,这可把陈琮脸上的笑意吓没了,忙摆着手苦笑:“皇兄,此乃臣弟私事,不敢劳烦皇嫂。”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还是没找他要赐婚圣旨的意思,皇帝纳了闷了,干脆开门见山:“我说你这耗了一年两年了,还不借此机会把那个琬姑娘娶进门,到底还等个什么呢?继续耗下去,耗到太子都当爹了,你还跟在人屁股后面转呢?”
陈琮哑然。
这才领会到皇帝方才是拐着弯打探他想法呢,一时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彼此帮扶多年,即是君臣,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经脉的兄弟,这世上,也唯独皇兄把他的人生大事看到这般要紧了。
不过,选妃之事,还是算了吧。
两姓之好,总得你情我愿。
他不愿用权势把王琬绑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她眼里的他,是陈琮,是她可以信赖的一个护卫,而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的瑞王。
他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可没想到,皇帝前脚信誓旦旦应下他不插手他的婚事,后脚就罔顾“君无戏言”四字、大摇大摆去了皇后宫里。
三日后,皇后娘娘要在颐园大办赏花宴为瑞王殿下选妃的消息在整个燕京传遍,热度高涨至把昌平伯府那一档子烂事儿都盖了过去,引得无数妙龄贵女争相涌进多宝阁购置珠玉钗环、冲进彩云间挑选布匹……纷纷盼望自己一举成名天下知,不成王妃也公侯。
妙妙是在收到来自宫里的请帖时,才知了这件事,按理来说,她为人低调,又刚闹出一桩大事儿,这鎏金烫花的帖子怎么也送不到她手上才是,但皇后娘娘与林按察使有些交情,她是林家尚未出阁的养女,也是林家特别看重的养女,自然有资格得这么一个机会。
“小姐,可要添置些衣衫首饰?”小丫鬟见她对帖兀自出神许久,小声喊了声,对上妙妙的目光后,指了指请帖,斯斯文文道:“燕京城里那些名气在外的小姐都快把多宝阁、彩云间的门槛踏破了,您既然要去,也不能太素净。”
小丫鬟叫雀儿,是林家派来伺候她的丫鬟,颇有些见识,跟了她一年多,晓得她的脾气比较散漫随心,这话是在提点她皇家宴会非比寻常,得盛装出席以示礼貌。
妙妙听懂了雀儿的弦外之音,却没有出门采买的意思,她慕美,日常所穿所用所戴虽简,却无一不精,无论什么样的宴会,她的衣橱都能应付下来。
更重要的是,这场选妃宴她还没想好,似乎该去,又似乎不该去。而到底去不去,答案其实不在她,在另一个人。
思绪理清,蹙了好一阵儿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镇定从容的模样。
她把请柬递给雀儿吩咐她收好,换了身外出衣衫,对镜简单梳妆,然后独自一人出了门。
雀儿以为她是听了劝出门购置华美衣衫,却不曾想她踏出门时的方位就偏了。
妙妙去了瑞王府。
说起来,返回燕京许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瑞王府,往常都是陈琮天不见亮就去医馆寻她,美名其曰行使护卫职责,以至于,她找他的机会都未曾有过。
待她这般上心的男人,要选妃了?
既要选妃,何以没和她提?
所以,忙着选妃,这几日才没出现在医馆是吗?
她心里烦闷,有许多问题想问。
却在瑞王府扑了个空,董大说:“王爷大清早就被陛下喊去宫里,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琬姑娘不如进屋等一等……”
“姑娘问选妃的事情啊?那肯定是真的,皇后娘娘亲自操办,也就咱王爷有这资格……王爷老大不小了,如今回来燕京娶个媳妇儿再合理不过……嘿嘿嘿,依我看,依照咱王爷现在的身子骨,就是一次性娶个十个八个也不是什么问题!”
董大独自一人说得高兴,根本没留意到听者渐渐冷下的眸子。
晚霞把天际晕染成一线一线暧昧的色彩,深深浅浅的昏沉光线从窗外射进,越发显得室内气氛憋闷。
从清出等到日落,妙妙气极反笑,觉得在此处傻等的自己像极了一头蠢鹅。
她骤然起身,选择离去。
出了花厅不远,却在廊桥上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水声潺潺,风起涟漪。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满天霞光翻涌,玉冠青衣的青年,发如浓夜,眸若星海,这一刻,他的每一个衣角似乎都在发光,他头一次在她面前笑的如此浓烈,如一樽醉人的酒,而非清浅一线的浅尝辄止,他一步一步走近,踏着明明暗暗的霞光,也踏着她不曾停歇的心跳。
他动作近乎呵护,犹带露珠的一朵白芍被小心翼翼地簪进她乌鸦鸦的鬓发。
在这一刻,所有问题都有了答案。
但她还是问了一个问题。
“你缺王妃吗?”她问道。
陈琮对她做了极暧昧之事,明明内心悸动不已,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儒雅风流,被她问及这般大胆的问题,轻“嗯”一声,目光缱绻地停留在她骨节分明的指尖。
就好像,下一刻,他会变成那朵白芍,正在想象她指尖的温度。
然而真正到了下一刻,他没有如愿变成白芍,那只手却主动握住他,十指相扣,无一丝缝隙。
一如他想象中的温暖,柔软。
“那你看我怎么样?”
(侯府千金打落泥尘完)
一个世界,一个愿望,一段人生。
体会那些从来没体会过的感情,经历,身份,学会那些从来没想象到的技能,知识,思想……所见所历,种种染色,真的是让人大开眼界,也让人迅速成长。
加入青锋之后,妙妙的猫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很久很久以后,在她历经的世界早已数不胜数之后,她才恍惚间明白了第一次上课时老师说的那句话。
“这世间之人大多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值,牺牲至此为了什么,又是否值不值得,除了许愿之人自身,再无人可答。”
从一开始的懵懵懂懂行至眼下,她想她终于明白了,这世间百态,这恩怨纠缠,每个人的选择,根本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说话,自始至终,只有情愿亦或是不情愿。
有人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有人为了深入骨髓的仇恨,有人为了平怨昭雪的公道,有人为了甚至只是单向奔赴的爱情,有人为了并肩作战的友情,有人为了一面之缘的情缘……只是因为这红尘俗世的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所以,她们他们情愿如此,甘愿如此。
以一人灵魂之献祭。
谋一段情愿之延续。
即便粉身碎骨,即便万劫不复。
亦余心之往矣。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站在叶翠花秾的巨大无忧木下,妙妙如以往千百次一般对着掌心的无忧花说道,话语清浅,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时间。
正如这无数纷纷扬扬的色彩缤纷的如同星子的树上之花一样,她也做出了心甘情愿的选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