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儿知她是想去看大小姐治腿,有心想劝几句,但一望见自家小姐拨弄珊瑚手串而露出的半个的侧脸,神情恹恹、暮色沉沉。
丹儿不禁鼻头一酸,哽在喉头的话便咽了回去。她记得小姐来燕京前的样子,爱笑爱闹爱骑着小马驹在宽阔的马场上打转,爱缠着老爷夫人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爱追着几位少爷外出玩耍——和眼前总是沉默的,淡然的小姐,判若两人。
“是。”她转过身,揩了揩眼角,故作轻松说道:“婢子一定把马车布置的暖暖和和,不让小姐受一点风。”
翌日,天放晴了,但林翩翩却未能及时从侯府角门而出,只因侯夫人有几日没见她,挂念着,一大早便领着苏四小姐过来坐了坐,关心她的饮食起居,又过问下人们伺候的尽不尽心……
一通应付下来,时间便过去了。
等她脱开身,匆匆赶到西时市,妙妙已经把老大爷的瘸腿折断又接上了。因着这种诊治难度极高,她先前说的话又狂妄,今日便围了许多人在此处,除了看热闹的,还有几个见识过那张咳疾药方的大夫混在其中,她丝毫不为耳边响起的那些挖苦的、辱骂的、质疑的声音动容,镇定自若地扶着信任自己的老大爷就近借了个店家的门面施展医术。
林翩翩到时,她正在给老大爷的腿上药。
“妙,这小哥儿看着年纪轻,手法却真是老练!”一位老大夫声音激动地抚掌夸赞:“老朽行医四十多载,没见过谁正骨能正的这么快准狠!”
看妙妙忙得差不多了,那老大夫忙挤进前方,行了一礼,请教道:“不知小大夫如何给这位老者止的痛?可是金针刺穴之术的功效?”
他态度十分恭谦,并不因自己年长许多就扯不下脸面,望向妙妙的双眼睿智却清亮,不像个六七十的老者,倒似是遇着了心爱物的青年人,神情又激动又兴奋。
人群里立即有人惊呼出他的名号。
“是张老太医!”
“这老者是个太医?”
“是呀,医药世家张家的现今家主,以前是太医院判呢!不过已经不再宫里当差了,燕京里一般的贵府,根本请不动他。”
被奉为医者圣手的张老太医居然向这个写书信的小子请教问题,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小子是有真本事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脑海里再简单不过的推论有些不合道理……这小子,看起来就十几岁,毛都怕没长齐,怎么能比张老太医还厉害呢?
为了防备妙妙事后逃跑、主动借出店面的杂货店店主目瞪口呆,还没进过他牙口的黑皮大瓜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呐呐道:“我滴个乖乖,这还真是个小神医啊?!”
大家所料不错,打脸来的真的很快,不过,脸疼之人,换了个方向。
妙妙上药的同时,与老大爷的儿子交代着注意事项,听了张老太医的问,请他进来,把固定骨头的夹板递给他,转了转手腕,道:“老者帮我上一下夹板,我便告知你如何给他止痛,又为何能断骨重接。”
被恭维久了的张老太医突然被一个毛头小子使唤,也不生气,乐颠颠地接过夹板就忙活去了。
妙妙净了手,又提笔写下一张方子,并一写着“灵脂水”的小瓷瓶递给老大爷的儿子:“按方服药,小火熬,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服药时取一滴灵脂同服,切记,一滴足了,过犹不及。”
叮嘱完,又喝了半盏茶,张老太医那边才忙活完,她让王五哥送老大爷一程,又让松果给张老太医倒了杯茶水。
“老者既知金针刺穴,那必然医术不浅。”她全然不顾外头乌泱泱的一圈人和那些惊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和老者攀谈起来:“但我刚刚那几针,却并非用于止疼,而是封了血管……患者腿断之时便被诊治过,只是那医者接骨疗伤的本事不及我、接的不够完美,血管通,骨头正,筋络却没连接好……我此次用的是‘破而后立’的治法,把他的腿先断再接,那几针下去,不为止疼,为得是止血。”
说着,示意松果把桌上的红色药瓶拿给老者:“这里面是我配的止疼散,患者不知疼痛,盖因于此。”
她起身写下止疼散的方子给张老太医:“这是药方,老者若是感兴趣,可以拿回去研究研究。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经手的药材经过炮制,配药的手法也有讲究,老者照方配出,效果定不及我。”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张老太医露出了前六十年都没能露出过的惊诧,一为眼前人未及弱冠、医术却如此高超卓绝,一为她口中的那些类似于“药材炮制”的闻所未闻的言论,一为她轻描淡写间就赠予自己这么珍贵的药方。
他见了全过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虽然这小大夫的一部分手法他看不出个究竟,但三两下把骨头接上他能看到,患者伤处未充血肿胀他能看到,患者全程轻松、不因疼痛汗出如浆他也能看到……
再加上这么一番讲解,即便刚诊治完,这最终的效果还未能得见,但亲自给老大爷上过夹板的张老太医自然能看出那断腿接的有多趋于完美,也信服小大夫有那接经脉,塑新骨的能耐。
张老太医捏着轻飘飘的药方,给世间最尊贵之人把脉也曾不慌乱过半分的手此时竟微微发抖:“小大夫认识老朽?”
妙妙诧异:“您很出名?”
这个问法有些不礼貌,她很快换了个句式:“我应该认识您?”
张老太医心里更是佩服她的胸襟与气度。
小大夫根本不认识他!
只因他搭了把是个大夫都能搭的手,就随手送他一张止痛散方子,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是为了求名求财而哗众于世人面前的俗人呢!
他为先前狭隘的揣度而感到羞愧。
“小大夫该知这方子有多珍贵。”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纸上的字迹,把重逾千钧的药方往妙妙面前伸了伸,虽不舍却神情凛然:“老朽今日获益匪浅,足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