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春,直隶沧州府盐山县已经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
周德福蹲在自家田埂上,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干裂的黄土,轻轻一搓便化作细粉从指缝间流下。他抬头望向天空,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仿佛上天已经忘记了这片土地需要雨水的滋润。
\"爹,麦子都黄了。\"十二岁的儿子周小栓蹲在一旁,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德福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向那片曾经绿油油的麦田。现在,麦秆枯黄干瘦,麦穗瘪小如蝇头,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他弯腰拾起一株麦穗,在掌心搓开,只有寥寥几粒干瘪的麦粒。
\"这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啊...\"周德福喃喃自语,喉头滚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女人压抑的哭声。周德福转头望去,看见隔壁王婶跪在自家田里,双手捧着枯萎的庄稼,肩膀不住地抖动。她的丈夫去年冬天被征去修河堤,至今未归,家里只剩下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
\"德福哥...\"王婶看见周德福,踉跄着站起来,脸上泪痕交错,\"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周德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仅剩的几个铜钱塞到王婶手里:\"先给孩子买点吃的。\"
回到自家破旧的茅屋,妻子李氏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旁边摆着几个黑乎乎的杂粮饼子。
\"当家的,田里怎么样?\"李氏没敢抬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德福重重地坐在凳子上,摇了摇头。
李氏的手顿了一下,一滴泪水掉进锅里。她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强作镇定道:\"没事,后山的野菜还能挖,总能熬过去的。\"
晚饭时,一家四口围着破旧的木桌,谁也没有说话。周小栓和八岁的妹妹周小花眼巴巴地看着碗里飘着的几片菜叶,却懂事地没有抱怨。
夜深人静,周德福躺在炕上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照在干裂的土地上。他想起去年秋天收成不错时,县衙还是按\"丰年\"的标准收了税,家里几乎没有余粮。如今遇上这样的旱情,往后的日子...
\"当家的,睡吧。\"李氏轻声说,\"明天我去赵员外家问问,能不能借点粮食...\"
周德福猛地坐起身:\"不行!赵家的高利贷沾不得!去年村东头老李家借了一石粮,利滚利现在变成五石了,地都抵给了赵家!\"
李氏沉默了。黑暗中,周德福听见她压抑的抽泣声。
第二天清晨,周德福早早起床,扛着锄头去了田里,明知无济于事,却还是想再试试。正午时分,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缓缓行来。
\"让开让开!知县大人巡视!\"衙役高声喝道。
周德福连忙退到路边跪下。只见一顶青布小轿停在田边,轿帘掀起,走出一位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瘦,眉宇间透着忧色,正是新任盐山知县孙德榜。
孙德榜没有理会跪伏的百姓,径直走向干裂的农田。他弯腰抓起一把土,眉头越皱越紧。
\"这旱情有多久了?\"孙德榜突然开口问道。
周德福没想到知县会问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大人,自打去年腊月起就没下过透雨...\"
孙德榜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枯黄的田地:\"你们村里有多少户人家?存粮可还够?\"
\"全村六十三户,存粮...\"周德福犹豫了一下,\"怕是撑不到夏收了。\"
孙德榜脸色更加阴沉。他转身对随从吩咐:\"通知各乡里正,明日到县衙议事。另外,派人去查看官仓存粮。\"
待知县一行离去,村民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
\"德福哥,知县大人说什么了?是不是要赈灾?\"王婶急切地问。
周德福摇摇头:\"只说召集里正议事...\"
\"呸!当官的哪会管我们死活!\"村里的老光棍刘二愤愤道,\"我听说河南那边已经有人吃观音土了,肚子胀得像鼓,活活胀死!\"
众人一片沉默。周德福想起去年冬天从北边逃荒来的难民说的那些可怕故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三日后的清晨,周德福正在田里绝望地试图挽救最后几株麦苗,忽听村里铜锣声大作。
\"县衙告示!县衙告示!\"里正沙哑的声音在村中回荡。
周德福扔下锄头跑回村里,只见祠堂前已经围满了人。里正站在台阶上,高声宣读:
\"奉知县孙大人令,即日起开官仓赈济灾民,每户每日可领半升杂粮...\"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但里正接下来的话又让大家安静下来:
\"...但须以田契或房契为质,待丰年时加倍偿还...\"
\"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有人喊道。
里正无奈地摇头:\"孙大人已经尽力了。赵员外那些乡绅反对开仓,说会养懒汉。孙大人与他们争了一整夜,这才勉强同意这个法子...\"
周德福攥紧了拳头。他知道,一旦交出地契,就等于把命交到了别人手里。可不交,全家就得饿死。
当天下午,周德福还是带着地契去了县衙。领粮的队伍排了足有二里长,人人面黄肌瘦,眼中满是绝望。衙役们大声呵斥着维持秩序,不时用鞭子抽打挤得太前的人。
轮到周德福时,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师爷接过他的地契,仔细查验后,在账簿上记了一笔,然后示意旁边的衙役:\"盐山县东周村周德福,水田三亩,旱地五亩,领粮四升。\"
周德福接过那少得可怜的粮食,心如刀绞。这些粮食最多够全家吃两天,而他的八亩地就这样押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周德福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陌生人从北面走来,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他们眼神空洞,脸颊凹陷,有的怀里还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
\"大爷,行行好...\"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向周德福伸出手,\"给口吃的吧,我孙女快饿死了...\"
周德福看着老妇人怀中那个看起来比小花还小的女孩,心中一酸。他解开粮袋,倒出一小把杂粮放在老妇人手中。
\"谢谢恩人...谢谢恩人...\"老妇人跪地磕头,眼泪落在干裂的地面上。
周德福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知道,如果不省着点,很快他们一家也会变成这样的流民。
日子一天天过去,旱情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官仓的粮食很快放完,县衙门口聚集的灾民越来越多。孙德榜几次派人去府城求援,却只带回\"自筹自救\"的批示。
六月初的一天,周德福正在山上挖野菜,忽然听见周小栓惊恐的喊声:\"爹!爹!快看天上!\"
周德福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片巨大的\"乌云\"正快速向这边移动。那\"乌云\"越来越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
\"蝗虫!是蝗虫!\"周德福失声叫道。
转眼间,漫天蝗虫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它们落在树上,树枝立刻被啃食殆尽;落在田里,仅存的庄稼转眼消失无踪;甚至落在人身上,疯狂地啃咬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周德福拉着儿子拼命往家跑,蝗虫撞击在脸上身上,留下细小的伤口。回到家,他急忙让李氏和小花躲进屋里,自己则拿起铁盆和木棍拼命敲打。
\"驱蝗!快驱蝗!\"周德福声嘶力竭地喊着。
村民们纷纷效仿,敲盆的敲盆,点火把的火把,试图驱散这些可怕的入侵者。但蝗虫实在太多了,整个村庄很快被淹没在这片活动的\"黄云\"中。
这场蝗灾持续了整整三天。当最后一只蝗虫飞走时,盐山县已经面目全非。树木光秃,田地荒芜,连杂草都被啃食殆尽。
周德福站在自家田里,看着这片彻底毁灭的景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现在,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村里开始有人饿死。先是体弱的老人和孩子,然后是营养不良的妇女。每天清晨,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某户人家传出。
周德福家的情况也越来越糟。李氏因为长期饥饿和劳累,开始持续低烧,整日昏睡。小花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常常捂着肚子说疼。
七月中旬的一天,周德福正在村口挖野菜,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他抬头望去,看见赵员外家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进了村。
\"周德福!\"管家一眼认出了他,\"你借的粮食到期了,连本带利该还三石!\"
周德福如遭雷击:\"大人,这...这才一个月啊,不是说好秋收后...\"
\"少废话!\"管家一脚踢翻周德福的菜篮,\"要么还粮,要么交地!赵老爷仁慈,只要你那八亩地,不追究利息了!\"
周围的村民敢怒不敢言。周德福知道争辩无用,颤抖着声音说:\"请...请再宽限几日...\"
管家冷笑一声:\"宽限?行啊。\"他目光扫向躲在周德福身后的小花,\"这小丫头长得还算周正,抵给赵家当丫鬟,债就一笔勾销。\"
周德福猛地站起来:\"不行!\"
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上前一把抓住小花。小女孩吓得大哭,拼命挣扎。
\"放开我女儿!\"周德福扑上去,却被另一个家丁一脚踹倒。
\"三日后我来收地契,否则...\"管家狞笑着捏了捏小花的脸,\"这小丫头就永远别想回家了!\"
看着女儿被强行带走,周德福跪在地上,拳头狠狠砸向地面,直到血肉模糊。围观的村民默默散去,没人敢说什么。在这个饥荒年代,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当晚,李氏得知女儿被抢走,当场昏死过去。周德福和儿子手忙脚乱地掐人中、灌热水,好不容易才把她救醒。
\"我的花儿...我的花儿啊...\"李氏醒来后只是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眼神空洞得吓人。
夜深人静时,周德福悄悄起身,从墙缝里摸出那把生锈的柴刀,在磨刀石上狠狠地磨着。
\"爹...\"周小栓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你要去赵家吗?\"
周德福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磨刀。
\"爹,赵家有几十个家丁,你打不过的...\"周小栓声音颤抖,\"而且...而且杀了人,我们全家都得死...\"
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周德福抱住儿子,无声地流泪。他知道儿子说得对,在这个世道,穷人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自称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他们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河南那边已经有人易子而食,甚至有盗匪专门抓小孩当\"两脚羊\"卖。
\"听说朝廷派了赈灾的杨大人,在半路就被乱民杀了...\"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低声说,\"现在到处都是造反的人,河南已经有好几支'闯军'了...\"
周德福听得心惊肉跳。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在他家借宿一晚的算命先生说的话:\"天灾人祸,大明气数将尽啊...\"
当天夜里,周德福做了一个决定。他叫醒妻儿,低声说:\"我们走。\"
\"去哪?\"李氏虚弱地问。
\"下南洋。\"周德福收拾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听说南洋雨水充足,李侯爷的大船就在登州港接收灾民,我们去那里讨生活。\"
\"那小花呢?\"周小栓问。
周德福的手顿了一下:\"我们先活下来...等安定下来,再想办法赎她...\"
天蒙蒙亮时,周德福一家悄悄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村庄,加入了那条由绝望者组成的流民长龙,向着渺茫的希望艰难前行。
与此同时,县衙内的孙德榜正面对着一道加急公文。公文上盖着鲜红的兵部大印,要求各县即刻征收秋粮,并抽调壮丁补充辽东前线。
孙德榜苦笑着将公文放在一旁。案头还堆着十几份里正上报的饿死人数的呈文,以及乡绅们联名要求严惩\"抢粮刁民\"的请愿书。
\"大人...\"师爷小心翼翼地问,\"这征兵征粮的事...\"
孙德榜长叹一声,提笔蘸墨,在奏折上写下:\"臣孙德榜冒死上奏:沧州大旱,蝗灾肆虐,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乞陛下减免赋税,开仓赈济,否则恐生大变...\"
写完后,他沉思良久,又拿出一张空白令纸,写下:\"即日开官仓放粮,所有灾民每人每日一升,不得质押田产...\"
\"大人!\"师爷惊呼,\"这...这可是违抗朝廷啊!\"
孙德榜平静地盖上知县大印:\"若朝廷怪罪,我一人承担。去办吧。\"
师爷捧着令纸,双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发出,很可能意味着这位清官的仕途终结,甚至性命不保。
孙德榜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干枯的树木和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吟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过他瘦削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