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河西走廊,风仍旧大得刺骨。
天边压着一层昏黄的云,风卷着砂砾打在越野车窗上,噼啪作响。
麦麦提和唐若曦坐在后排,车里一片沉默。
直到破旧的铁质指示牌出现在远处,司机指了指:“前面就是翼北旧场了。”
车一驶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仿佛被时间遗弃的风机森林——塔筒斑驳生锈,叶片边缘开裂,地面堆着废弃的变流器和破烂的电缆。
麦麦提推开车门,一脚踩在松软的沙土上。
他仰头望着一台晃晃悠悠的旧风机,眯起了眼。
“1.2兆瓦机型,十年前的老货了。”他分析着,低声说道,“额定风速9米每秒,设计寿命20年,现在才用了12年就成这样……啧。”
唐若曦也下了车,抱臂站在风中,仔细扫视四周,像是不甘示弱般,说道:“何止呢,塔筒腐蚀这么严重,基础地基也沉降了。”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台倾斜明显的风机,“偏航系统估计早失效了。”
麦麦提走近一根支撑塔,伸手抚了抚粗糙的表面。
低温脆裂纹隐隐可见,像是被冻住的伤痕。
他笑了笑:“换一批新机组,搭载智能风控,塔基用碳纤维预应力套加固处理。场内建局域网边缘节点,所有风机动态负荷联动调度。”
唐若曦斜睨了他一眼,闷哼一声,冷冷丢下一句:“说得轻巧,动静太大,成本爆炸!”
麦麦提却不怒,反而挑了挑眉:“拆旧置换补贴拿一拿,碳排放指标卖一卖,新机组满发小时数至少翻1.5倍。”
他微微一笑,“真算账的话,两年半回本,不信?”
唐若曦不屑一顾的抬眸,正对上他那双带着锋芒的眼睛。
半晌,她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顺着废弃的巡检道一路往场内走去。
越往里,破败的风机越多,但风的声音也越纯粹,像是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隐秘潜力。
突然,麦麦提停下脚步,指着北侧一片尚在缓慢旋转的风机群:“看到没?那里——年平均风速8.7米每秒,湍流强度低,地势开阔。”
他笑着压低声音,像在策划一场精密的猎捕:“把这里作为试点,先挂10台新机组上去。智能叶片、模块化机舱、边缘计算节点,全配齐。”
唐若曦沉默了一瞬,随后问道:“智能载荷控制系统,要不要提前联调?别到时候一挂上去,又被高风剪撕坏。”
麦麦提嘿了一声,摊摊手:“当然联调,区域流场建模同步走,做到每台机组独立调控、整体风场协同优化。”
唐若曦缓缓眯起眼,像是在脑海里构建图景:废墟之上,新一代风机昂首,叶片在风中微微调整角度,于荒原中苏醒……
他们沿着破碎的巡检道继续往场区深处走去,脚下越发是被风沙掩埋一半的电缆沟,远处还能看到倒塌的变电箱和东倒西歪的检修车棚。
唐若曦盯着一片已经彻底停机、生锈得发黑的风机零部件群,忽然冷笑一声。
“当年,吴俊豪拿着这块宝地,结果干了什么?拿着国家补贴糊弄,换电表数据糊弄,巡检记录造假糊弄……风场成了提款机。”
麦麦提嘴角一挑,嗤笑出声:“不光是他,整条产业链上都有人在糊弄。做风电,不尊重风,迟早被风抛弃。”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听风声呼啸而过,卷着废铁哐哐作响,像是这片土地在低语,又像是在审判。
唐若曦收回目光,语气一转,干脆利落道:“说吧,试点怎么搞?”
麦麦提点头,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巧的随身本以及一支笔,凭着记忆,画出一页简略的规划草图。
“这一块快要报废的地方,肯定是设备换新,10台2.8兆瓦智能陆上风机,用我们现有的预研版本,模块化机舱,智能载荷控制……”
他看着唐若曦,语气平静而笃定:“工程期控制在8个月以内。”
唐若曦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反问:“资金怎么分担?你手头那点制造预算,能撑起这么大一摊子?”
麦麦提摊了摊手,理所当然地道:“制造这块我全包,但场站基础设施改造、风控平台搭建——得你们晨曦出。”
唐若曦冷笑了一声,双手抱胸:“你这叫什么?挑好赚的做,脏活累活都扔给我?”
麦麦提不以为意,耸耸肩:“我搞技术,你搞资本,不然要你干嘛?是吧?大资本家。”
他的哑然一笑,换来的自然是唐若曦偌大的白眼:“说我资本家?我看你比我还资本家!”
但白眼过后,唐若曦还是默认了这个安排,毕竟她的确在技术上稍逊麦麦提。
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后,越想越气的唐若曦突然讨价还价:“可以是可以,站场升级我可以出,但我要求资源优先调配,尤其是智能调度系统开发,我要挂晨曦的品牌。”
“那我不成跪着要饭的了?”麦麦提懒洋洋地笑了笑,但还是答应了,“行啊,品牌你挂,核心代码归我,底层协议也归我。”
唐若曦眼神一沉,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她补充道,“团队我自己组建,不能全用你的人。”
麦麦提咧嘴一笑,伸出手掌。
“成交。”
唐若曦没有犹豫,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指尖微凉而有力。
——
几个月后,报废的风电场里,尘土飞扬,原本衰败的吊车高耸,塔筒和新型机舱模块在临时搭起的安装平台上一字排开。
干活的工人们裹着厚厚的作业服,在风中喊着号子,各项改造工程紧锣密鼓地推进。
当然这种热火朝天与被临时拉来当技术监理的罗文建无关,他可没法这般享受,只得身着反光背心,蹲在地基旁一脸苦逼地检查螺栓规格。
他皱着眉头,一边看着晨曦资本派来的技术代表——张超,一边语气不善:“你们图纸上标的预埋螺栓型号是m36x1300,可是这批塔筒的法兰改了新制式,明明该用m42x1400。你这要强行对接,螺栓拉伸极限不够,风机转起来摇两年准出事!”
张超拎着手里的工程板,冷笑一声,丝毫不让步:“m36的方案是经过仿真复核过的,符合现阶段负荷标准。你们亚风那套‘高冗余’的标准?太浪费材料成本,实际提升根本没那么大!”
罗文建本就因为长时间蹲伏而憋气,此刻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火,猛地站起身:“你懂个锤子!这是高风速区!风切变、湍流剪切你算过没有?用你那套低成本廉价思路,半年以后螺栓疲劳断裂,机舱掉下来谁负责?!”
“哎?!你特么说谁廉价思路??就你们鑫风?当年还不是因为技术不过关,被厅里处处针对,训得跟狗似的!”
“你个卖钩子的,再说一句!”
两人火药味十足,眼看着就已经吵起来,施工调度员一边喊人拉架,一边赶紧跑去叫人。
不一会儿,唐若曦和麦麦提快步赶到现场。
“干什么呢?”唐若曦一到,目光冰冷扫过两人。
麦麦提倒是显得更随意,站在一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懒洋洋地开口:“听完再说,别一上来就压两头,毕竟是谁的责任还说不定呢。文建,你且慢慢说,兄弟挺你。”
罗文建气鼓鼓地,把矛盾点总结了一遍,另一边的张超也不甘示弱,拿出资料据理力争。
唐若曦沉着脸听完,眉头越皱越紧。
麦麦提则微微眯起了眼睛,思索片刻,忽然问:“张朝,那我问你,标准复核的时候,用的是哪一版风资源数据?”
张朝一怔:“就是原海华那边交接时那版啊。”
麦麦提冷笑一声:“呵呵,落后三年多了。这里风速年际变异幅度大,今年春季已经刷新过一次极值,你还拿老版数据?还敢拍胸脯说‘符合负荷标准’?”
张超脸色一变,支吾了一下,却再说不出话。
唐若曦目光一沉,直接下了裁定:“听麦总-的。螺栓规格升级,施工预算超支部分由两边共同承担,别再废话。”
“哎嘿?这不对吧,唐小姐,怎么能两边承担呢,这事情可是——”
“你给我走!”唐若曦指着施工总后方,怒道。
麦麦提努努嘴,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嘴里小声嘟囔道:“明明是你们……”
留下张超脸色十分难堪,罗文建则满脸骄傲,冷哼一声,转身去催调料和新螺栓。
局势稍微缓和下来。
然而,还没喘口气,另一边,场控调度系统临时搭建组又炸了。
晨曦派来负责智能调度系统的技术组长陈帆,和麦麦提手下搞边缘计算的人赵清川,也吵了起来。
“我说了,场控服务器设在指挥中心!”陈帆拍着平板,咄咄逼人,“集中式管理才能保证指挥权统一!”
赵清川双手抱胸,嗤笑着摇头:“你给我滚,指挥权统一个屁啊!现场风机边缘芯片运算比你中心服务器快了两倍,突发风剪切场面,你的数据包还在传输途中,人家风机自己就调完了。靠你指挥?晚三秒够整个场炸一轮了!”
两人越吵越凶,各种技术词汇夹杂着国骂像砖瓦一样互砸。
唐若曦和麦麦提听到动静,赶紧又折回来。=
麦麦提这回直接开门见山:“都闭嘴!”
他扫了一眼争执的两人,声音冰冷:“现场高优先,调度中心做冗余备份,不接受反驳!”
唐若曦也接过话头,冷冷补充:“谁再内耗,立刻调回总部检讨,换人顶替。”
这一声“换人”出口,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夜幕低垂,河西走廊的风越夜越趋于稳定。
整个施工场地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吊车高高矗立,仿佛一柄柄巨矛刺破夜空。
今晚,是项目的第一个关键节点——试吊第一套智能化陆上风机。
叶片长达78米,整根如同银白色的巨剑,在地面静静等待着被送上高空。
之所以选择夜间吊装,是有深刻考量的——这里地处河西走廊西段,昼夜温差剧烈,白天地表升温强烈,空气对流紊乱,风速变化无常。
白天起吊叶片,无异于赌命。
而夜晚气温降低,空气层流稳定,风机结构热胀冷缩幅度小,钢结构和叶片接口精度更高,起重设备的运行也更加平稳。
更别说,赶工期、抢并网补贴,每一小时都在烧钱,一天两班倒施工,夜吊早已是常态,而非作秀。
罗文建站在指挥台上,戴着耳麦,眉头紧锁,不停调度着各个工组。
麦麦提则一身防风作业服,眼神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凝重。
唐若曦则站在另一侧的远控指挥车旁,手里捏着一份实时风速监测表,眉头同样紧锁。
“当前地面风速5.6米每秒,百米高度风速7.8米每秒。”
“……预计十分钟后风速上升。”
调度员声音紧张地在耳麦里回响。
麦麦提迅速判断:“可以吊,窗口期最多三十分钟。”
他果断拍板“开始挂片,准备升吊!”
一时间,十几名工人迅速就位,连接钢缆,调整导向绳,整个施工现场井然有序。
巨大叶片在探照灯下缓缓升空,吊车司机屏息凝神,每一个动作都极致精准。
叶片被缓缓抬升至五十米高空,正要继续提拉时,耳麦里忽然传来急促通报:“风速突升!百米高度已达9.2米每秒!”
现场气氛顿时绷紧成一根弦。
“要不要放下?!”吊车司机紧张地问。
罗文建面色铁青,看向麦麦提和唐若曦。
唐若曦紧咬牙关,手指紧紧攥着风速表,但还是冷静地喊道:“快!现场纠偏组上绳,五分钟内完成定位固定!不能让叶片悬挂太久!”
麦麦提迅速跟上补充指令:“升到85米——就地快速定位锁片!主吊、副吊同步微调!小动作,稳着来!”
工人们闻声而动,如同一台高度磨合的机器。
挂绳的、拉导向绳的、遥控吊钩微调的,全都咬牙硬撑着狂风作业。
巨大的叶片在空中微微摇摆,每一个摆幅都让人心脏狂跳。
夜空中传来钢索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随时要断裂一般。
现场气氛一度凝固得可怕。
终于,在麦麦提精准的指挥下,主副吊协作,叶片稳定地对接到塔筒预定接口处。
\"就位——!\"
罗文建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现场所有人一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短短半小时,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关头的拉锯战。
麦麦提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唐若曦,只见她站在风里,发丝飞扬,嘴角竟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这么紧绷的合作,这些天来,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松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