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冲冲的投去一眼却换得败兴而归。
也不知是靺鞨当地的习俗还是那王子脸有伤感,其他使节都是素面朝天,偏这王子戴着一面青脸獠牙的傩戏木雕面具,完全遮住鼻翼、嘴唇,脸型轮廓也隐于其中让人看不清样貌。
清歌王子感觉到有人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可此刻他立于大殿正中,是这接风宴的主角,满堂皇亲勋贵、文武官员谁又会不看他。于是目不斜视道:“将礼物呈上。”具低沉嗓音撞在鎏金柱上,惊起檐角铜铃一阵乱颤。
身后随行使团捧着一件雪狼裘与陨铁匕首站成两列躬身行礼,唯有他立如孤峰更显高挑挺拔。
礼部尚书捧着礼单的手微微发抖。那件雪狼裘通体雪白没有杂色,领口缀着两枚青玉狼瞳和一对尖利狼牙,凑齐这般成色只猎杀一两头雪狼是不能够的。而此刻最令百官屏息的,却是王子腰间那柄弯刀——刀鞘镶着草原部落代代相传的狼头图腾,黄金獠牙却正对着龙椅上的景帝。
景烨眯眼在这王子身上扫了一下:“赐座。”
皇帝的声音自九重丹墀传来,博都哩王子和各使节右掌抚胸行了个草原礼。深紫大氅随着动作滑落半肩,露出内里黑色云纹织锦的翻领,金线绣的苍狼在烛火中昂首长啸。当他撩袍落座时,青铜酒爵映出他发梢银环,三枚骨珠正随着动作轻叩额角。
主角到场宴会正式开始,随着林宝公公一声高喝,丝竹响、歌舞动,一派宾主尽欢的和美景象。使节献上的马奶酒在琉璃盏中泛起涟漪,清歌一杯饮尽放下酒盏,抬眼看向前方后忽然起身。缀满银铃的衣摆扫过青砖,打翻了侍宴宫娥手里的椒盐碟。
“殿下恕罪!”身后宫娥跪地磕头。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在桌前五步处停驻,一瞬不瞬的盯着景子璎。
景帝抚过皇座上的龙纹扶手,看着那比殿前石兽还要挺拔的异族王子,看着鎏金蟠龙藻井投下的阴影里景子璎一身月色发出朦胧光芒。
喉结滚动吞咽所有话语,唯有琥珀色的瞳孔暴露出暴风雨般的柔光,清歌王子瞬目凝珀、秋水藏峰,像要把对方的模样蚀刻进虹膜纹路里。
景帝置于高位看出端倪“这是英王,朕的儿子。”
因为景子璎的突然‘加入’原本的皇子排序就要打乱,宗正寺上书几回求英王生母名讳、生辰八字和临幸年月,景帝都没理睬一直拖着,所以一众皇子如景子瑜是二皇子、景子珩是五皇子……只有景子璎暂无排行。
那面具上的一双眼眸就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睫毛浓黑如警戒的鸦羽低垂,从阴影中射出的目光热切又专注,他眼白微红,像苍狼锁定猎物、又如旅人得见甘泉。那目光像藤蔓攀附在景子璎周身,连空气都被缠绕出褶皱。可因为那面具遮挡看不出之下表情是喜是怒,景子璎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却不想在这样的视线中败下阵来。我是好看,但你也不能这样一直盯着看吧,很失礼好吗!小孔雀景子璎难得收起尾翼低调做人却还是有些天生丽质难自弃,他带着些挑衅的薄怒回以颜色,嘴角却为表和善的勾出一抹笑容。
“王子与英王相识?”景帝问。
须臾后清歌王子收起目光转回身对着景帝回话“并不认识……只是觉得英王殿下这眉眼有些像一个故人。”
这和“美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类的搭讪语录有何区别。景子璎配合的在脸上挂上“哦~是吗?这样啊!”的惊喜表情,心里却悄悄鄙夷这太过老套的搭话技巧。
“哦~”景帝眼底透出一丝狡黠,也一脸原来如此的回了一句:“看来吾儿与王子有缘,王子难得来我大夏不如多留几天,让英王陪同游历一番如何?”
“那真是太好了,陛下不知那靺鞨实在苦寒,我想听个曲看个戏都找不到地方。这一路入京看到大夏繁盛实在心生羡慕,只是会不会太麻烦英王?”
“王子哪里的话,大夏与靺鞨素来交好,应尽地主之谊。英王……”
“儿臣在!”
“明日便好好招待王子,不得怠慢。”
“是!儿臣遵旨。”这样被景帝卖了。
那清歌王子看起来对这样的安排是很满意的,他谢过景帝后站在原地重新面向景子璎解下腰间弯刀横托掌心,刀柄狼眼突然闪过幽蓝磷光。
“此刃削铁如泥。”他抬眼时,殿外惊起寒鸦聒噪,“望殿下不嫌粗陋。”
发间铜片在穿堂风中铮鸣,恍若北境永不冻结的冰河。
大夏与靺鞨毕竟风俗不同,没有第一次见面就要送人匕首这类凶器的习惯。可别人诚心送了景子璎也不好当众回绝,只好起身收下边道谢边呵呵道“不会、不会…挺好、挺好。”心里盘算着找景帝讨要件什么宝贝回礼。
这一小插曲影响不到这盛大宫宴。
夜色初降时,九重宫阙次第亮起流萤般的琉璃灯,蟠龙柱间游弋着檀香与酒气织就的薄烟。
编钟破开喧嚣,披帛宫娥踏着云板碎步涌出,素手挽出千重月华,臂间金铃震颤如春溪碎冰。琵琶裂帛一声,满殿烛火齐齐摇曳,留仙裙的领舞自天青纱幕后旋出,裙摆缀着的珍珠流苏竟似未沾地,恍若踏着昆仑雪雾飘然而至。
笙箫渐转激越,那女子反抱琵琶作胡旋,裙裾翻涌间露出缀满银铃的朱红绣鞋。舞姬们倏然散作北斗阵,领舞的广袖掠过高悬的鸾凤灯,袖中竟飞出万千金箔,映着殿角铜雀口中吐出的龙涎香雾,恍如下了场鎏金的雨。
十二舞姬各个身材窈窕,领舞女子更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她生得眉是新月出云,眼若桃花沁雨,眼尾用朱砂勾出三寸飞红,鼻尖凝着昆仑巅头一捧春雪,唇间丹蔻似衔着将坠未坠的石榴汁。金箔贴就的蝴蝶自堕马髻滑向耳际,垂珠步摇撞碎了满殿烛光,将那张脸映得愈发清艳如淬火刀锋。
此情此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烛影摇曳、酒色微醺,谁不为这倾国佳人魂牵梦萦。
景帝指尖叩着嵌玉金樽,目光掠过阶下百张浮着谄笑的面孔,不时落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那眼波酿成陈年梅酒,醉意从凝视的裂缝里汩汩渗出,却没看那绝色丽人,而是无一例外的都奔洒在同一个方向。
景子璎却刻意忽略了那炙热目光,自顾自的吃喝边回忆自己是否见过这靺鞨王子。
直到酒宴结束他也没回忆起零星半点。太子景子瑜去送靺鞨王子和使节,景子璎喝得不多却也有三分醉意,踉跄起身准备离宫回府。
“英王殿下留步。”林宝公公唤住他。
“林公公,何事?”
“陛下请您去太和殿。”
这几年林宝公公有了些年纪,虽不至于年迈体弱却也鲜少外派留在景烨身边伺候。景子璎记他当年救命恩情,又忌惮他是景帝心腹最能体察圣意,每每见面对其总是和善乖巧甚至带些讨好的意思。此刻搀着林公公,慢慢行于回廊之上,远远望去像极了关系亲密的爷孙。
“我听全福说公公近来天转总是膝盖酸痛,子璎从梧州带了些上好的杜仲、牛膝、防风、当归,今日匆忙赴宴没有带上,明日有劳您派人去取一下,都是祛风化湿、理气止痛的。”
“小福子!就你多嘴!”林宝瞥了眼他那干儿子“老奴贱命怎好劳烦王爷挂记。”
“林公公从小看我长大,金川时又将子璎从那柳林手里救下,要不是您老只怕……”他似想起当日情景一时眼热愁苦垂眸。
林公公听他提起柳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柳家也不知祖上冒出哪一股青烟竟然备受陛下器重。几年中那柳林率兵拿下沙河几部,明明是景帝里应外合筹划多年,军中的秦家军本就骁勇善战,是个人但凡好好指挥就能打赢。可那柳林居功自傲只觉得自己是战神转世、功抵千秋。他本就看不上阉人,每每面圣恨不得学那李太白号力士脱靴,对从旁伺候的几位内侍言语轻慢、态度狂妄。
私下更是讥讽其“生而为男、死后不全;不必横死,已无全尸。”还说什么“祖父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时候这帮没根的阉狗还在刷马桶呢。”
……如此种种林公公听到不下十次,可想那柳林往日里多么目中无人、口无遮拦,满嘴喷粪哪有一点将门气度。
再看身旁景子璎生得乖巧又办事周全,明明是尊贵的陛下亲子,受尽宠爱依旧对宫人客客气气,哪有一丝厌弃。林公公一咬后槽牙,更觉得柳林如那井底之蛙,目光短浅、面目可憎。
将人引到太和殿,父子夜话其余人自觉屏退,只留林公公在旁奉茶。
“你与那靺鞨王子可曾有旧?”景帝直奔主题,眼中是阴霾密布。他丢下手中御笔,指节叩在紫檀案上,奏章里朱批的字迹洇开一团血渍似的红。青铜蟠螭烛台爆开灯花,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又深三分。
景子璎跪于殿内叠手叩头“请父皇明鉴。”
“当真?”
“儿臣对天发誓,万不敢欺君!”
景烨缓步迈到景子璎身侧,扶住双臂让人起身。“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何必赌誓。你我父子情深,朕当然不会疑你。”
“谢父皇!”
景烨退回龙椅坐定,又让景子璎也快些坐好。“朕是见那清歌王子对你…”他想说青睐有加又觉得实在直白了些,便换成了“很是不错”这类的字眼。
景帝当然知道景子璎与那人素不相识,全上京哪里没有他的眼线,不至于自己儿子都与外族王子私相授受了他还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可当帝王太久,他已经失去信任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凡事怀疑、处处三思的本能。从景子璎方才的反应里他暂时得到一些想要的答案,即使景子璎真有欺瞒,二人确有交集,这敲山震虎也足够震慑自己的宝贝儿子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
“其实你二人相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敢欺瞒父皇,我与他真的……”景子璎再跪。
景帝打断他的解释笑道:“朕就随口一说,不必当真,不过父子闲聊罢了怎么动不动就跪呢。”
命林宝公公取了张暗红大弓来“此弓名龙舌,相传三国时吕布辕门射戟用的就是此弓了。明日将此弓送于那博都哩。”
心里吐槽“这种东西麻烦捐给博物馆好吗!”嘴上去只能说“是!”
又听景帝叮嘱“陪同期间他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国本不损礼仪你便都顺着他去,受些委屈也要忍让,父皇日后定会补偿于你。”
“儿臣明白!”
“你也罚了,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不用穿得这般素净,我们璎儿啊还是最衬艳丽颜色。”又命人选几匹蜀锦、织锦给英王缝制新装,才放景子璎出宫去了。
离宫路上,景子璎骑着棕色大马慢行在朱雀街上,殿前佩刀、京中策马,这是景帝赏他的特权。
月上枝头夜色深沉,星子点点缀于天幕之上,朱雀街上掌了灯人已不多。夜深人静最益思考人生。再是号称景帝最疼爱的儿子又如何,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此番点拨不就是让自己豁出面子陪吃陪玩。只要能求得靺鞨出兵支持,陪侍也在所不惜吧。还“只要他要求…”景帝就差将自己穿上凤冠霞帔送去和亲了。
口口声声爱着顾汐悦,却可以看着她嫁作他人妇;说什么最疼自己要做补偿,寄养他处还是利用威胁都得心应手;景帝还说自己爱民如子,结果为了扩张领土连年征战,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突然就看清景烨嘴脸。其实很久之前景子璎已经发现这人爱重的永远只有自己。只是他天真的以为即使再坏的人心里还是有些善意的,他想利用这善意去求景帝饶了秦枫明。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还有一句——天家无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