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实是那个老吏一直暗中将这些证据藏了起来?”
去往兖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行径在路上。
车厢中陈吱吱凑到了楚宁的跟前,一脸好奇的问道。
“不仅是徐先生,他的儿子徐则书在老先生死后,也一直小心翼翼的收集着他能够收集到的证据。不然陶丰一家受害的证据,也不会这么完整保留下来。”楚宁低头看着书页,轻声应道。
“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的?”陈吱吱有些不解,那案牍库中的卷宗她也看过,除了举证不充分之外,她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不明白楚宁是怎么通过那些卷宗找到徐家父子藏起来的证据的。
听闻这话,他翻书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看向了陈吱吱:“硬笔。”
“硬笔?”陈吱吱有些不解。
“既是一种将诸如木枝亦或者竹子前方削尖,沾墨书写的笔。通常是穷苦的读书人会使用的东西,造价便宜。”
“这种笔使用时如果能掌握好力道,写出的文字会在下一页纸上留下文字的痕迹。”
“在官府审案的过程中,书吏会记录这个过程,徐家父子将两页纸上下重叠,第一页记录下的真实案情虽然会被俞尚志等人勒令销毁,但下一页纸上却会留下前一张纸写过字迹的痕迹。”
“而通常在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让徐家父子伪造出另一份卷宗,如此以来伪造的卷宗上就留下记录真实情况文字的痕迹。”
“我那日本只是想替陶丰一家讨个公道,但在无意间摩挲那些卷宗的纸页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便想着不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索性就把自己能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
“至于书信、账目、卖身契之类证据,一些他们父子二人留下拓本,埋在了案牍库中,同样以这样的方式在卷宗中表明藏匿的暗格,我才能有幸找到。”
楚宁的解释让陈吱吱恍然大悟,不过很快她又觉有些不对:“可是这种办法能确保文字的痕迹完全保留吗?还有书信账目这些证据极为重要,为什么他们要藏在案牍库,藏在自己家里不是更好吗?”
楚宁想了想,有些的感叹的言道。
“寻常人自然没有办法做到在力透纸背保留下完整的文字痕迹的同时,完全不被人察觉。”
“但徐家父子显然经过过大量的练习,从而将二者保持在了一个最安全的平衡点。”
“至于为什么要将证据藏在案牍库中……”
楚宁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这才言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父子也知道,一旦自己的事情暴露,随时有可能遭到俞尚志等人的灭口,证据藏在自己家中,自然也有被对方销毁的可能。”
“而留在案牍库,一来可以更好的保存证据,二来也是方便后来人,只要有人能发现他们留在卷宗上的心思,自然就能很快找到这些证据……”
听到这里的陈吱吱忽然眉眼弯起,眼眶泛红。
“怎么了?”楚宁见状,有些奇怪。
陈吱吱却是抽了抽鼻子,声音中带起了哭腔:“只是忽然觉得他们好不容易……”
“明明他们才是做好事的那个人,却偏偏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躲躲藏藏、小心翼翼,还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
说着,眼泪竟真的从她眼角涌了出来。
她越哭越是伤心,大有止不住的架势。
看着这一幕的楚宁有些哭笑不得。
他当然看得出,陈吱吱并非在惺惺作态,也不是说掉上两滴眼泪,就能说明她是个多么善良的人。
但至少,这份真性情,是做不得假,且难得的。
他想了想,说道:“我阿爷在世时曾跟我说过,每个人都始终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正确的和一个……”
“一个错的?”陈吱吱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却还不忘抬头接话。
楚宁暗觉好笑,却摇了摇头:“是容易的。”
“俞尚志也好,冯桥也罢,甚至算上那位仵作,他们难道不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坏的事吗?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那更简单,更容易的让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大多数在面对着两个选择时,都会下意识去拥抱后者。”
“那为什么折冲府的人,似乎总是在做坏事,难道他们中就一个好人都没有?”陈吱吱又问道,喉间的哭腔依然浓重。
楚宁苦笑一声:“折冲府设立的初衷其实并不算坏,北境的战况在前几年确实不尽如人意,朝廷设立折冲府让各地招募兵马,屯田练兵,以备战时有人可用,倒也称得上未雨绸缪。”
“但朝廷为了节省开支,不愿给予折冲府太多的银钱,就只能放权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筹集练兵所需的银钱。”
“手上有人有刀,还能自决辖地事务,如此权柄在手,想要攫取财富有的是办法,又有多少人会愿意带着士卒躬耕屯田?”
“更何况,靠着田地,又哪里养得活,数百名修行之人?”
“说到底,朝廷的律法其实已经默认了折冲府攫取民脂民膏的行径,只是这样的事情开了口子,很难有人能把握好分寸,最后就演变成了桑城的模样。”
陈吱吱红着眼睛听完这番话,睫毛颤了颤。
“哇!”
然后,她眼眶一红,哭得更厉害了。
当然,这一次不是为了徐家父子,而是因为愧疚。
毕竟折冲府是她父亲亲手推动,在北境各城镇建立起来的,陶丰等人的遭遇,也是由她父亲一手造成的。
楚宁倒是并不知道这一层内情,只是见她哭得厉害,还以为她还在为徐家父子感到难过。
他只能安慰道:“姑娘也不必难过,至少徐家父子,也算是有了好的结局。”
陈吱吱闻言,倒是想起了昨日所见的场景。
楚宁在收集完折冲府与官府的罪证后,将其中一百多名手中沾染人命的家伙尽数斩首,同时也将徐家父子这些年暗中的隐忍告知了在场的百姓。
许多亲朋被官府与折冲府所害的百姓,对楚宁以及徐家父子感恩戴德,饱受欺凌的百姓哭成一片,无数金光汇聚之下,老书吏徐慕青竟然获得了神性,化为了桑城阴神。
这是极为难得的事情,要知道在几乎九成以上的情况下,阴神都只能由朝廷册封,这种因民心所向,成为阴神的少之又少,不过朝廷对于这种事倒并不抗拒,反倒在大多数时候,都会顺水推舟,让其名注国书,同享社稷香火。
至于徐则书,楚宁让八位祖灵帮着将各种缘由都记录在案,每个卷宗上的证据都详实完整,呈于州府后,再递交朝廷,加之其在桑城的威望,朝廷免不了要封他个一官半职,做上桑城县令之位也未尝没有可能。
听到这话的陈吱吱点了点头,心情平复了些许:“嗯,可照你之前所说,折冲府背后有人撑腰,那些大人物会不会因此怀恨在心,报复徐家父子,尤其是找借口对付那位老先生。”
徐则书倒也还好,楚宁已经与他许诺,若是遇见了麻烦随时可往鱼龙城求助,可徐慕青已化阴神,与桑城之地融为一体,若是真的遇见了麻烦,想逃也逃不掉。
楚宁闻言,伸手轻轻的摩挲着自己右手的手背,淡淡的说道:“无妨。”
事实上,徐慕青所做之事,虽然确实高义,但大夏皇权却镇压着天下权柄,但靠着百姓们的爱戴,想要成为一方阴神,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徐慕青能化为阴神,其实最主要功劳还是楚宁暗中以本命魔纹对其进行了敕封。
昨日的场景,他此刻回想起来,也觉不可思议。
在敕封完八位祖灵后,他本命魔纹中的力量已经耗尽,但在昨日徐慕青得到百姓们体内涌出的神性灌注后,魔纹却忽然亮起了光芒,楚宁便顺势而为,对其进行了敕封。
但于那之后,魔纹又恢复了原状。
如今的徐慕青本质上与岳红袖一样,已经是一地阴神,根本无需朝廷敕封,同时也与寻常阴神不同,并不太受封地制约。
相比于此事,楚宁倒是更好奇自己这本命魔纹,到底是以什么原理运转的……
“那我们接下来去白城?”陈吱吱这个时候倒也平复下了思绪,看向了楚宁问道。
楚宁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要租个马车?租上一匹马,用你那个神奇的墨甲……”陈吱吱有些奇怪。
“鱼龙城倒也没有太多要紧的事情,既然出来一趟,那就一路多走走。”楚宁淡淡应道。
“这一路要经过磐宁、应苍、交连等七个城镇,而且据徐则书所言,这些城镇的折冲府与官府,都不太像话。”
楚宁说着,再次伸手摩挲着手背,桑城之行,不仅让他为桑城百姓出了一口恶气,同时或许是因为得了百姓爱戴的缘故,他的体内又凝聚出了不少神性。
在灌入魔纹后,那道白骨秘境中,石柱上金色骷髅已经解封了七成,还差些许就能完全展露身形,楚宁很想看看待到完全解封之后,那具金色骷髅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能力。
一路收拾收拾那些在北境为非作歹的折冲府,不仅可以让楚宁心情舒畅,还能继续凝聚神性,一举两得。
而陈吱吱也听出了楚宁的言外之意,她的脸色一喜,双手握拳言道:“好!那这次看卷宗的时候,我也帮忙,保证这次不睡着了!”
她衣衫中,名为青团的小家伙也跳到了她的肩头,同样斗志昂扬的言道:“好啊好啊!青团也要帮忙!”
楚宁闻言,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是会心一笑。
“可路上好无聊,楚宁,你继续跟我讲讲你在这些书上看到的故事?”陈吱吱又坐到了楚宁的身旁,指了指楚宁膝盖上放着的书,一脸期待的问道。
“是啊是啊!青团也想听!”青团也蹦蹦跳跳的说道。
楚宁笑了笑,在那时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书上的一只形状诡异生物言道:“这是在讲蚩妖所化的十二只大妖各自分别所化的形象,这一只便是蚩妖的影子所化,名为无光……”
“影子还能化成妖物?”
“好神奇!好神奇!”
“当然,不仅是影子,蚩妖的气息也化作了一只大妖,名叫腐生君……”
“哇?还有吗?”
“对啊还有吗?青团要听!”
于是,在楚宁说书声与两个小家伙的阵阵惊呼声中,马车晃晃悠悠的继续驶向下一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