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临德还是有些燥热的。
傍晚的时候,岑朝和倪清漾一同来了红山区的初漾,前两天,他们遇到了一位合适的店主将店铺转让出去,今天来也就是跟员工告别。
宁懿礼在公司开了一整天的会,觉得有些疲惫,在公司离开后,他开着车,穿过临德市的大街小巷,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初漾。
咖啡店开着灯,里边还有客人。
他下车点了支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
透过玻璃向里看去,并没有熟人。
手上的烟一点点燃尽,火星泛着红光。
忽地,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身宽体长,体型锋利,男人手里提着两杯咖啡,他向着那辆棕褐色捷豹走去,车窗摇下,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
男人在她唇上亲吻,又亲昵地摸她的脸颊。
他将咖啡递进去,交代了两句,转身准备折返,抬眼,与宁懿礼眸光相撞。
两人走上街道上架着的天桥,晚上,霓虹灯全部亮着,桥下车辆熙熙攘攘,城市繁华喧嚣。
男人点了一支烟,手肘搭在桅杆上。
他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想步入婚姻的,若真要追根溯源,大概是在那个下雨的晚上,他看见她一个人对着窗外的夜景喝啤酒。
明明内心愁肠百结,表面却是云淡风轻。
大概是爱她的隐忍又坚强。
所以想保护她,越是坚强,越惹人心疼。
脑子一热,宁懿礼走进去和她说话,没想到小姑娘还真的喝多了,和他说了好多。
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
她说:“我有一个好喜欢好喜欢的人。”
“是岑朝吗?”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一瞬潸然泪下。
宁懿礼第一次看见她哭。
到底是有多喜欢,才会一开口便以眼泪回应。
倪清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她与岑朝的过往,像是珍藏的一段秘密,不舍得提起,而那天晚上,趁着酒劲,把藏在心里的话跟他说了许多。
她还说,不想谈恋爱了。
也不会再遇见第二个喜欢的人。
他知道她是不会爱上自己的。
“岑朝,我很羡慕你。”男人垂下眼,脊背挺直可依旧藏不住内心的落寞。
他抽着烟,忽地勾唇笑了,“还挺矛盾的,希望你出现,又希望你永远别出现。”
宁懿礼这个人既自负又自卑。
一般半是骨子里的张狂桀骜,一半是不被人选择的恐惧。
希望他出现,是因为,倪清漾会开心。
希望他永远别出现,是因为,他害怕。
害怕倪清漾十分坚定的选择他。
五年。
他陪在她身边五年,可他一出现,她立马跟他走了。
倪清漾五年里的惆怅与悲伤,天知道,地知道,他不知道。
但宁懿礼全都知道。
岑朝背过身靠着身后的桅杆,抬起手肘搭着,他平静的看向远处,沉默之后,他在兜里摸出一根烟,顺道把打火机带出来,男人摩擦齿轮,将烟点燃,他吸了一口,微仰着脖子,缓缓吐出烟雾,压下心头的烦躁。
宁懿礼的指尖夹着烟,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淡漠,他眼眸狭长,目光锋利,可偏偏这样一双薄情的眸子在爱一个人时却含笑待放,柔情万分。
最怕野心家爱人。
他说:“我问她,能不能考虑我。”
“她说不懂我们这个圈子里如何对待爱情,她一个普通女孩没有那么多奢求,只想要一段平稳的婚姻,而我最不能给的就是婚姻。”
岑朝吐了吐烟雾,哼笑一声,“你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
“或许吧。”宁懿礼回应道。
后来,岑朝离开,留下宁懿礼一人在原地驻留。
岑朝上车以后,倪清漾问他怎么聊了那么久,他只是说,聊聊男人之间的那些旧事。
宁懿礼想了许久,自嘲般地勾了勾唇。
他身处高位,无法下凡。
因为教育和生活环境的不同,两人对待爱情的性格截然相反,宁懿礼喜欢一个人但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即使很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她放弃所有。
而岑朝,唯一人所有。
他内心干净,思想单纯,世界简单,周柏林骂他恋爱脑,他却从来都不以为然,在他的认知里,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想要跟她谈恋爱结婚就是要奉上全部真心,什么都可以靠后,爱人为首选。
偏偏,岑朝的性格还固执,倔强又长情。
所有看似是优点的点汇集在一起就变成了枷锁,将他终生困住。
天桥上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的光映出整座城市的光辉。
宁懿礼上车以后收到了裴妍发来的信息,要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出现在主宅。
他放下手机,驱车离去。
回到家中,一如往常般没有生活气息,只有冰冷的贵重家具。
父亲昂贵的皮革沙发中央,母亲坐在一旁。
宁懿礼在裴妍的示意下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
没有母子之间的寒暄,话题直接开门见山。
裴妍说:“阿礼,斯蒂文先生说希望你在九月份可以过去,你父亲说给你最后三天的时间处理你在这边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女孩,否则他来帮你处理。”
宁懿礼低垂着眼,眼眸如一条漆黑的隧道,孤单落寞又无助。
他说:“我们没什么关系,用不着处理。”
中央的男人冷哼一声。
“阿礼,你骗不了我们。”
宁懿礼深深地抽了口气,他抬起眼望向母亲,“妈,您未免也太高估您儿子了,人家看不上我。”
裴妍眼睫一颤。
半晌,女人缓缓开口,打破僵局,“阿礼,无论哪个方面来说,那个女孩对你来说都不是——”
“妈,您安排吧。”宁懿礼打断她。
可以说,这才是宁懿礼近三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向父母妥协。
从前,他是提线木偶,父母如何要求他就如何去做,行为这样可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服从过,这么多年他都在想着如何才能踩在父亲头上。
直到他遇见一个女孩,迷恋上她的笑颜。
初遇不算美好,可却久久难忘。
他偷偷关注她,送她雨伞,听她演讲,以及看到她和另一个男孩谈恋爱。
那女孩单纯善良又干净,她的出现,让宁懿礼觉得这世界上不只是名与利的角逐,也是有爱的色彩在渲染。
他毕业以后,以为梦境破碎。
可偏偏又重逢,让他再次爱上。
可终究无缘。
此来云帆千过尽,人生大梦一场空。
男人眼尾泛着隐忍的红色,他喉咙低沉,有些沙哑,他说:“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别让弟弟跟我一样。”
“他如果有喜欢的人,就随他去吧。”
次月,宁家的喜讯传上新闻头条。
宁风娱乐大公子与美国金融大亨斯蒂文家族四千金斯蒂文黛薇正式订婚。
跟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结婚,很快。
迅速到可以不用任何准备。
双方同意便可以公之于众。
黛薇和他一样担负着家族使命。
宁懿礼在九月中旬飞往美国洛杉矶。
他的苦与痛,他的求而不得,融化在雨里。
从此,他与爱无缘,但愿她永远被人宠爱。
岑朝受邀参加纽约艺术博物馆的中国首次建筑设计展,至少要半个月,自从入了秋季以后,流感开始严重,不少人感冒发烧,因为这事,岑朝是有些放心不下她的。
晚上回到家他没有自己输入密码,而是选择敲门,顺便试验一下她的防卫意识和辨别能力,他本以为里边儿姑娘至少会询问一下是谁,没成想不到三秒钟门就开了。
他出差突然就更不放心了。
看见倪清漾以后,岑朝有些无奈。
他说:“你就知道开门,也不看一下是谁,也不知道问一下,要是坏人怎么办。”
倪清漾还不以为然,“揍他呗。”
岑朝气笑了,他站在门口一会,脑子灵光一闪,“穿外套。”
“干嘛去?”她问。
“带你去个地方。”
倪清漾被他拉着穿外套下楼,岑朝开车载她来到烈焰拳击馆,岑朝自从腿受伤以后,很少来这里锻炼,今天来无非想让她长个教训。
“你怎么突然带我来这了呀?”
“我想想看看你那个小体格能揍的过谁。”他给倪清漾戴上头部的护具,“我就用一只手,看你能不能打过我。”
他什么护具都没戴,只给倪清漾戴的严严实实的。
小姑娘疑惑的问他,“你不戴吗?”
“我不用。”
装备完好后,岑朝向她扬了扬下巴,“来,出拳。”
“那我可打了?”
岑朝点点头。
倪清漾伸出笨拙的手朝他脸打过去,岑朝一偏头闪开,她一拳落空,男人趁着这个空子打向她戴着护具的头部,拳头落在她右侧脸上停住,男人一推,倪清漾就趔趄了一步。
岑朝又轻轻的在她腹部打了一下。
对他来说一点力气没用,但是倪清漾却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这副模样,岑朝忍俊不禁。
“刚不是挺能的,你那张嘴就会瞎逞能。”
“你练过。”她不服。
岑朝靠近几步,取下她头上的护具,将女人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就算没练过,就你这小身板能接住几拳?”
“小朋友都知道不乱开门,你不知道?”
倪清漾朝着他腹部打了一拳,对男人来说无关痛痒。
“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一点安全意识没有,我怎么放心?”
“我知道是你,才那么放松警惕的。”
他伸出手撑在围绳上,将人圈在怀里,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妮妮,你让我省点心。”
“听话些。”
“我平时让着你,你才能打过我,要是真遇到坏人,男女力气悬殊那么大,你怎么保护你自己?”
“我有你啊。”
“那我不在呢?”
“揍他呗。”
岑朝:“……”
他上手掐她脸,“我跟你折腾这一晚上跟你玩呢?”
“我知道不开门。”
“知道了。”
她伸手揽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轻轻亲了几下,讨好似的。
他服了,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带人离开。
她要是个物件,他天天把她塞行李箱带着。
回家以后,倪清漾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他在房间里收拾行李箱,他订了明天早晨的航班,岑朝站在房门口处看了他一会,慢慢张口,“我明天就走了。”
“真的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她盯着屏幕看,听到他的声音后向他的方向看过去,半晌,她说:“工作顺利。”
岑朝:“……”
“你对我是没有一点不舍。”他说完就进了房间。
女孩眼睛盯着电视屏幕看,心思却早就跑到九霄云外,想到什么似的,鼻尖酸涩的很。
她放下怀里的抱枕,趿上拖鞋走进房间。
他正拿出衣服,看见她扒着衣柜往里看,两人刚好对视,岑朝歪了下头,逗小孩似的朝她笑了笑。
小姑娘有点想哭。
她走上前去抱住他,“突然有点舍不得你。”
“刚不是工作顺利吗?”
“这会跟我来抒情了,路上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要出差,也没见你有什么反应。”
她抱着他,不说话。
“我尽量早些回,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
她的手伸进了岑朝的t恤里,温热的掌心触碰到他劲壮的腹肌上,“我再摸摸。”
岑朝:“……”
岑朝被她气的发笑,“原来是舍不得这个。”
“那今晚和我一起睡,近距离感受。”他说。
倪清漾果断抽出手,捋了捋他的衣服,“还是算了,你收拾箱子吧。”
女孩回到客厅去看电影,她没开大灯,只开了旁边的小落地灯,客厅很暗,影片节奏又慢,倪清漾看了会就仰着头在沙发上睡着了。
岑朝收拾完出来时,便看见她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睡觉,怀里还抱着枕头。
他走过去将人从沙发上抱起来,抱到二楼房间的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后,岑朝将卧室的白光调成暖色调的黄光,转身离开。
岑朝写下几张便签纸留在客厅,交代了几项注意事项。
凌晨,她没有醒,岑朝去到二楼,悄悄的推开门向里面望去,女孩蜷缩在被子里,安静地睡着。
他驻足了几秒,眸底暗沉,看了她一会,轻轻把门关上。
七点,飞机起飞。
倪清漾醒来时,岑朝已经到达京州,准备倒航班飞往纽约,倪清漾懊恼自己没有及时醒来去送他,因为这事,她还哭了一鼻子。
岑朝只好耐下性子哄她,“航班太早了,怎么叫你宝宝。”
她哭的很伤心,一把一把抹着眼泪,“那你也不应该悄悄走,最起码要说再见。”
“好了,过段时间就回去了,不哭了。”他哄道。
他因为工作只能挂断电话,倪清漾收起手机下楼,她看见客厅茶几上的便签纸,里边是岑朝为她罗列的家庭电器注意事项,以及饮食方面的注意事情。
压在最下面的一张便签上写着,
“宝宝,我走了。”
“注意身体,不要感冒。”
倪清漾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绝不会被病毒感染,结果一周,成功成为病例之一。
周六早晨她是完全起不来的,昨天半夜开始,她身体剧痛,止不住的颤抖,撑着身子起床去测了体温,原来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
倪清漾找了片退烧药吃上,回到房间睡下。
再醒来,依旧是发着高烧。
嗓子也哑的说不出话,她用以前的土方法给自己去火,把脖子掐出三道紫色痕迹,可依旧没好到哪里去。
腰椎以及双腿传来的剧痛几度让倪清漾崩溃。
霎时间,孤独无助之感侵袭,化作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偏在这时,她的编辑打来电话。
女孩蜷缩在被子里,摸索着拿到手机,她费力的接通电话搁在耳边,喂了一声。
班婳听见女人虚弱的声音有些担心,“倪姐,你是不是病了?”
“嗯,发烧了。”
班婳叹了口气,“但是倪姐,悸约时光邀请你后天去新书签售会,《少时回忆录》的实体书出版,不少粉丝想要见面要亲签,那边让我们调整一下时间。”
倪清漾顿了一会,自顾自的慢悠悠的上下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回道:“后天几点?”
“上午八点开始。”
“好。”
倪清漾不肯接岑朝的电话和视频通话,只跟他用文字聊,这让男人起了疑心,晚上回到酒店,他给倪清漾发信息,要她把镜头打开,因为态度上的强硬,小姑娘磨蹭半天,也是接了电话。
她哑的已经说不出话了。
一张小脸苍白一片,嘴唇干裂地起皮。
她跟他瞒来瞒去就是在瞒她这次生病,岑朝既心疼又生气,还觉得无奈和无助,他想立刻回去照顾她。
当下是回不去的。
就算要回去,也至少要在后天。
“一直不退烧吗?”他问。
“也没有,就是退下去会反复。”
“去医院打吊瓶了吗?”
她无力地摇摇头,“我不想去医院。”
“我在家休息两天就好了,感冒发烧是有自愈能力的。”
“你就跟我说这些一套一套的。”岑朝觉得眼睛有些发干,疲惫的想要合上眼睛。
倪清漾察觉到他今天不太对劲儿,脸色微红,瞳孔带着几分惺忪,倒像是有些醉酒的意味。
她问:“岑朝,你是不是喝酒了?”
他沉默了一会,乖乖的点了点头,“今天晚上被他们灌了几杯。”
岑朝获得了行业设计一等奖,他所代表的建筑事务所获得亚洲建筑协会国际金奖,他作为特等功臣,在庆祝的时候,不免是要被灌酒的。
“你心情不好?”
“嗯。”他承认,他看着视频这边的女孩沉默了一会,慢慢的张开唇,说话的调子很慢,像是在诉说委屈,他说:“他们嘲笑我单身。”
“我说,我有老婆,只不过我老婆不黏我,从来不主动给我打电话。”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委屈。
“我怕你忙。”她解释道。
她觉得岑朝工作已经很疲惫了,如果她总是不停的跟他打电话每天三次询问查岗会把他搞的身心俱疲,她不想那样做,也不想让岑朝变成那副模样。
可偏偏,岑朝还想当妻管严。
他倒是想让倪清漾多关注他一些,每天打两个电话查下岗,至少让他感受到小姑娘是在乎他的。
两人有默契似的沉默下去。
良久,
“老婆。”他忽地这么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像一阵酥麻的电流让人悸动。
她心脏停跳了一拍。
“说你爱我,”他说。
倪清漾愣了几秒。
过了一会,他又催促,“你快说呀老婆。”
或许是酒精作祟,岑朝身体滚烫,脸也像是在被火燃烧,他认真的看着倪清漾,等待着她的回复。
许久,她轻笑一声。
“爱你。”
“不爱我会告诉你,没说之前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