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这天,倪清漾转入重症监护室。
有人欢天喜地,有人悲伤欲绝。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外人进去,岑朝只能在外面守着,他们的新年过的支离破碎,hata和岑崇山两位在家里,岑朝在医院。
长辈的饭桌上几道已经凉了的菜,两人相对而坐,却谁也不能下咽。
原本想着今年的除夕,岑朝把倪清漾带回家来过年,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年夜饭,但如何也没能想到下场如此惨淡,终究是天不遂人意。
hata手掌撑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岑崇山起身走过去将她扶起来,“你先休息一会。”
“朝朝有没有打电话过来?”
岑崇山摇了摇头。
他们都在想,阿漾到底能不能熬过今年的春节。
彼时,医院的长廊灯火通明,但却凄凉肃静。
男人已经不知道抽了多少支烟,嗓子里全部是辛辣灼热的感觉,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走动,男人脸颊瘦削,眼底是一望无尽的血色,脸却是苍白的,尽是疲惫和颓丧,哪还有一点精神气。
倪清漾住进重症监护室三天,岑朝进食的东西不超过正常人饭量的两顿,在这期间,医生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
病危通知书到他手里的那一刻,岑朝才知道比地狱更痛苦的是人间,没有人是一直顺风顺水的,哪怕像岑朝这样的人,倪清漾是他来到人间所经历的第一道劫难。
岑朝手指僵硬,握住黑色碳素笔的指节泛白,手背上暴起了蓝色的青筋,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上使出的力度似乎将笔杆折断。
他咬紧腮帮,喉结上下翻腾着,溢出嘶哑的声音:“真没机会了吗?”
那位医生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
“提前做好准备。”那人说道。
自从那次风水先生让他多去寺庙祈福以后,他常常去高山寺拜佛,每一次去都是从山脚走到山顶,而这次去他为那些吃斋念佛的人送去了许多素食和斋饭。
一如之前每一次来高山寺,三千个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走到山顶的佛像前,虔诚地跪在神佛面前整整两个小时。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都是软的。
高山寺的山顶上有着一棵活了几百年的菩提树,枝干粗壮,横陈在空中,因为下过雪,树枝上还挂着未化的雪,还有象征着人们虔诚祈愿的红色布条,有几根条带摇摇欲坠,或许是因为当初系的不严实,风一吹,打的结散开,一条红布飘落,落在男人的脚边。
他缓缓蹲下去,伸手捡起。
男人眸色暗沉,身体狠狠僵住。
“以我血肉之躯,换岑朝起死回生。”
时间是九年前十月份,他在IcU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时间人名刚好吻合,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只能是她。
岑朝在上山之前,那位老道士给了他红色的卡牌和布条,说是可以许下愿望挂在树上。
他拿起笔,在木质案子上提笔写下一串黑字。
红色的卡牌上是他与倪清漾的名字。
而那串布条被他挂在中间一根枝干上,风一飘荡,红色布条忽地飘起,黑色字迹在空中绽放。
“诸佛在上,惟愿吾妻,来世安宁。”
她这一辈太苦了,如果今生不能相守,那就祈愿来世定要相遇,他希望下一辈子,倪清漾万事顺遂,无病无灾。
至少,不要生病了。
希望神佛保佑倪清漾,无病无灾,如果来世能相遇,那是上天赐的良缘,如果不能相遇,他愿意许下一切,为他的姑娘换一个健康的身躯和爱她的良人。
老道士给了岑朝一串朱砂手串,说是开过光,可以挡灾。
回到医院以后,岑朝吃了hata送来的饺子,虽然有些凉了,但也算是沾了些过年的意味,这天下午,徐徇知进IcU去查看情况。
病床上那具羸弱的躯壳铺在床上,她的鼻子,脖颈,前胸,插着贴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和仪器,昂贵的机器有条不紊的工作着,心率仪器上的线段微弱的起伏着,她躺在床上能看见的只有视野之下的那块天花板。
徐徇知问她,“有没有很憋气?”
她抬了抬手指,氧气罩下的声音虚弱无力,她声音含糊不清的,但可以拼凑出一个名字。
她说:“岑……朝。”
徐徇知眼眶红了一圈,“你要见你爱人是吗?”
她痛苦的用气音啊了一声,大概就是嗯的意思。
徐徇知说:“好,我让他来见你。”
徐徇知为她向上级领导请示了一次家属探视的几乎,岑朝换好防护服踏入重症监护室,去见几日不曾见的女孩,他只是短短几天没有看到她,她就变得如此陌生。
她就躺在自己面前,他却觉得不像她了。
太不像了。
她的双手像凋谢的花朵,苍白无力的垂在身体的两侧,身体被病魔摧残的支离破碎,像一支干枯的摇摇欲坠的树枝。
监护室内安静的压抑,只有麻木的灯光,没有窗户外射进来的大自然的光。
她就是一个人孤独的躺在这里四天。
想想都觉得要命。
所以岑朝哭的接近窒息,他走到倪清漾的身旁,眼泪挂在透明的护目镜上,顺着镜壁滑落,他轻轻的握上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她的名字。
她呼吸浅弱而不稳,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边缘徘徊,身体上的疼痛如钝器一般敲着她的五脏肺腑,全身上下从器官到皮肤都是疼痛无比的。
她真的撑不住了。
他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把那手串从自己的腕骨上移到她见骨的手腕上,“戴上就不痛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骗人的,谁又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手串上。
可现在的他,走投无路,万事万物都是寄托。
“拔了吧。”这是倪清漾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拼凑出的最后一句话。
她指的是氧气管。
岑朝哭着摇了摇头,他无助失神的哭泣着,“阿漾,对不起,我做不到。”
“阿漾,对不起……”
她像一个浑身破败的瓷娃娃,连眼泪都是不受控制的,她浅浅的阖上眼睛,呼吸愈发微弱。
身陷沼泽,依旧渴望鲜花盛开.
身处黑暗,依旧相信星河璀璨,
他喜欢的倪清漾就是这样的。
她努力、坚韧
她积极、阳光.
她即使平凡普通
岑朝依旧觉得她才是此生唯一最耀眼的光。
所以他怎么肯放弃。
随着心率仪器急剧的下降,岑朝慌了神,他按响了床头的呼救铃,几名医生和护士匆匆的冲了进来,岑朝被推到了室外。
这是倪清漾的最后一次机会。
“病人出现急剧性呼吸衰竭!”
倪清漾在除颤仪下大幅度起伏,瘦削的身板仿佛摔那一下就断了一般,她恍惚之间听见耳边有人一直在叫她醒过来,肉体下破碎的灵魂使劲挣脱着向外逃,她的意念强行下压着,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和灵魂做着极致的抗争。
“倪清漾,你爱人还在外面等着你,你真的舍得扔下他吗?醒过来!”徐徇知第一次在工作上如此失控。
“倪清漾!”
“倪清漾,坚持!醒过来!”
那些破碎的记忆一点一点在女孩的脑海中拼凑,往事的每一帧每一幕如同走马灯一样照亮着她黯淡无光的半生里的每一条路,没想到濒危之际,脑海里最后浮现的场景是岑朝向她求婚的时候。
“妮,你是我想用全部身家,八抬大轿娶的公主。”
恍惚之中,倪清漾看见了那道她日思夜想的老人,她佝偻着背,却笑的比任何时候都开心,老人家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摸在她的脸上。
老人家说,“乖乖啊,回家去吧,朝朝还在等你。”
“奶奶在这边过的很好,不要惦记我,听话,回家吧。”
老人催促着她回家。
岑朝为她戴上戒指,将她的一生都套牢。
碎片化的记忆终于拼凑完整。
砰——
最后一次除颤起伏结束,机器叮的一声。
这一声如同暴雨天的巨雷响彻云霄,她的心率曲线猛地向上起伏,那条原本微弱到直线的心脏再一次正常跳动。
倘若世间真有奇迹,那一定是我爱你穿透了阴曹地府。
“回来了,回来了!”
“瞳孔有反应。”
手术室的医生无一不是愉悦的,可他们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手下继续进行着抢救工作,待到心跳稳定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抢救进行了半小时,徐徇知走出重症监护室。
他和岑朝说:“她挺过来了。”
熬过人生十级地狱,此后长春路绵绵无期。
倪清漾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身体的各项器官的数值逐渐恢复到正常,两个月的时间,她从重症监护患者转为普通患者,徐徇知说她情况乐观,可以进行肿瘤切除手术。
寒冬随之结束,临德迎来了春天。
倪清漾可以下床走路,身体虽然疼痛,但不像以前那样致命。
手术时间定在了下周三,还有七天时间。
岑朝从病房外面走进来,左手右手拎满了东西,他脸上神情愉悦,满面红光的朝着她走过来。
“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了?”
岑朝把那些袋子放到倪清漾面前,一个一个拆开。
“这个是xs玲娜贝儿。”
“这个是s码玲娜贝儿。”
“还有这个m码的玲娜贝儿。”
“这个也是m码的……”
岑朝一个一个给她往外拆,每个型号几乎都买了。
“你抽了多少次呀?”倪清漾惊讶的问道。
“记不清了,反正差不多都抽齐了。”
上午hata叫他同去沪上他还不想去。
“宝宝我还是不去了。”他怕倪清漾一个人孤单。
女孩却说:“哎呀,去吧去吧。”
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的跟她说:“那宝宝我走了?”
他真的是一步三回头。
去了一趟沪上,把迪士尼的玲娜贝儿抽了个遍,为的就是给她凑齐所有玩偶。
其实倪清漾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玲娜贝儿了,只不过岑朝记得她的所有喜好,说过的话一直放在心上。
倪清漾简直感动的要哭,怀里抱着一堆可爱的玩偶,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岑朝,你不会觉得我幼稚麻烦吗,都三十岁开外的人了,还喜欢这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他却回的理所应当,“怎么会?”
“我是觉得今天上午没能来陪你,心里还挺亏欠的,这些礼物全都是我给你的补偿。”
“再说了,你不就是小女孩吗?”
“爱哭鼻子的小女孩。”
不在她身边一上午,就觉得亏欠。
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他这一步,她这一生,波涛汹涌,雾霭沉沉,也不能说命不好,毕竟没有多少女孩有她这样的福气,可以遇见像岑朝这样的男人。
她唯独觉得遗憾的地方就是不能和他孕育一条生命。
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宝宝,她要很用心的去爱那个小孩,岑朝和她一样,会很耐心的对待小朋友,在这样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小孩会和岑朝一样。
父母如何爱他,他就如何去爱世界。
可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受孕的可能。
倪清漾的手术很成功,肿瘤终于被安全切除。
再观察一段时间,可以选择出院。
出院的这一天,来了很多人,hata和岑崇山,周柏林和赛雅,冀情也来了。
她很少来医院,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徐徇知刚从美国回来成为倪清漾的主治医生。
两人久别重逢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毕竟是不欢而散后的重逢,总有一方是剑拔弩张的。
冀情只跟他说:“阿漾的病情还是要劳您多费心。”
既客套又官方又疏远。
那次过后,她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都是在晚上,每次来都是避开和徐徇知相遇,看一看倪清漾就走了。
倪清漾最关注的还是冀情和徐徇知,只不过两个人即使见了面也没什么话。
冀情几乎不给他任何眼神。
看到这么多人,倪清漾的脸一下就变得透红。
既觉得心暖,又觉得不好意思。
“你们怎么都来了呀?”
“接小公主回家,必须要全员到位呀。”赛雅笑颜如花的回她。
岑朝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人爱她。
不一定是爸爸妈妈,总有其他的人会将她所缺失的爱补偿回来。
倪清漾上车以后,朝着窗户外的冀情挥了挥手,“情姐,我走啦,拜拜。”
女人红唇一弯,朝她挥手。
几人离开以后只剩下冀情一人。
女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呢大衣,身材高挑,曲线凹凸有致,长发波浪卷,红唇凤眸是不多得的美人坯子,第一眼看到她的眼睛难免会让人觉得她寡淡薄情,可冀情偏偏是那种性格热烈纯爱专一的女孩。
学生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以前性格外向,娇纵肆意,喜欢一个人大胆去追,现在就是没喜欢的人,觉得感情不太靠谱,一个人单着挺好。
唯独见了岑朝和倪清漾,才会勾起她想谈恋爱的欲望。
岑朝对倪清漾,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无论何时,倪清漾都是首选。
但她不行,她不是首选。
她是被刷下去的第二个选项。
冀情自嘲般的摇了摇头,听到手机一声响,她拿出来,原来是她老爹冀先生给他推荐了一位新的男士,叫她去相亲。
冀情烦躁的把手机揣回兜里。
她摸出烟盒,点了一根含进嘴里。
女人长发飘飘,尽是风情万种。
“冀情。”
她回头,见他屹立在风中,身形瘦削立体,头发隐隐浮起,他眼眸漆黑,没有波动的起伏,一如从前那般寡淡,可他不只是看起来寡淡。
冀情觉得,他心也寡淡。
高高在上,感化不了。
女人吸了一口烟,淡淡的吐出烟雾,莞尔一笑,依旧是那副疏离的语气,“徐医生。”
男人朝她走来,冀情呼了口气,将没燃完的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说:“你瘦了。”
“我吗?”
“嗯。”
女人笑了笑,“瘦了挺好的。”
“也学会吸烟了。”
“早就会,高一就会抽烟,当时为了追你,才不抽的。”她回的坦坦荡荡。
男人身体一僵。
“徐医生,辛苦了。”她说,“我朋友多亏了你。”
“天挺冷的,我先走了。”
见她是真的不愿意和自己说话,徐徇知也没再挽留,女人转身离开,留给他的只有一道再不能亲近的背影。
恋爱长跑果然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结婚,要么结束。
冀情当时说,如果分手了,绝对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