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倪清漾看到赛雅是短头发的时候就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因为她知道赛雅不喜欢短发。
当她看到那顶如瀑的黑发时,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泪如泉涌。
她整个人哭的说不出话,嘴里还不忘骂着她傻。
赛雅为她戴上那顶黑色的头发,长度披到脊背,她将两侧的头发向她耳后别过去,伸出手抹掉她的眼泪,“妮妮,以后都别再哭了,开开心心的,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
倪清漾顺势靠进她的怀里,肩膀抖动不停,哭到几乎背过气去,她全部脸埋进女孩怀里,赛雅环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轻拍着。
很久没抱过她,不知道女孩已经骨瘦嶙峋。
倪清漾那天剃完头发的晚上,周柏林来医院接赛雅。
他到的时候看见女孩抱着一个箱子蹲在路边,冷的瑟瑟发抖,他刹下车拉开车门跑过去,赛雅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
女孩眼眶红红的,周柏林也记不清赛雅这是第多少次哭了。
自从倪清漾出事以来,她的心情一直很悲伤,眼泪就没断过,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为什么生病的是妮妮,她明明那么善良。
周柏林只能跟她说,这个世界上不是说善良的人就会被善待。
可她单纯,以为好人只会是福泽连绵。
她就是觉得,像倪清漾这样挑不出瑕疵的人就应该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可偏偏所有的一切事与愿违。
周柏林把她拉起来,把她脖颈前的围巾系紧,抱过她手里的盒子,“回家吧。”
“周柏林。”
“嗯?”
她跟他说了很多话,很长一段时间周柏林都没有给予他回复,他沉沉地注视了她很久,忽地,松了一口气,应道:“好,上车吧。”
周柏林开车载她来到了附近最近的一家理发店。
当他跟理发师说了要求以后那人都惊呆了许久,赛雅的头发长度接近腰部,且茂密柔顺,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发质,理发师看到她这头发时就知道她平时呵护这一头秀发下了多少功夫,金钱和时间的双重付出才能拥有这样艳羡他人的头发。
而赛雅说要剪掉,剪成刚刚到脖颈的短发。
这是赛雅长大以来第一次梳短发,她以前最爱的就是自己的头发,夸张点讲她爱护自己头发爱到恨不得每根头发都起一个名字,她把头发下来是想给倪清漾织一顶头发。
拿真头发编织的肯定要比合成的真实,戴在头上不会看出来是假的。
反正她的头发还会再长的,赛雅努力的安慰自己。
周柏林在整个过程中都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情绪,最近所有的人都是筋疲力尽的,他脸上也没有笑模样,狭长的眸子放松下来时就透着几分不耐和凶狠的意味。
他只是长的有攻击性,其实人很善良。
周柏林松了口气,走出去点了根烟叼进嘴里。
估摸是看着她眼圈红了心里躁得慌。
赛雅刚刚在医院的时候跟他说:“你陪我去剪头发吧,我想给妮妮织一顶假发,我今天看着她头发一点一点剃光我就——”
她那时是有些语无伦次的,“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就是觉得像妮妮那样的女孩就应该漂漂亮亮的,她一定很伤心,只不过她不说,我当初最困难的那段时光也是她陪在我身边,现在她病了,我也想一直陪着她……”赛雅轻轻抽泣着,眼泪啪嗒啪嗒坠着。
周柏林吐了口烟圈,望向碧蓝的天空。
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肖菲给他们放过一段视频。
出租车与摩托车相撞,摩托车车主是贫困家庭里唯一的顶梁柱抢救无效后死亡,这是一个家庭的溃散,而那位出租车车主是一位膀胱癌患者每日吊着尿袋,开着出租车维持生计,在出事以后拼尽全力的去弥补对方的家庭。
而出租车上的顾客是一位怀着孕的女人,在经历事故十天以后胎儿流产。
所以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可谁又是苦命人呢?
是一个人养活着全家七口的摩托车车主,还是吊着尿袋维持生计的出租车司机,亦或是怀着胎儿的孕妇。
三个素不相识的人碰在一起,不被人知的是背后说不出来心酸和无奈。
众生皆苦。
世界上没有人是真的一直在幸福。
他曾经以为岑朝就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出生在顶峰,具备着一切机会和条件。
父母感情和睦,家庭氛围愉悦。
他应该不会有烦恼,这辈子都会幸福下去。
可现在看来不是的,他喜欢一个人,中间隔着很多鸿沟,他为了跨越这道鸿沟拼天拼地拼上命把鸿沟填平,让这段爱情得到认可,在一起苦事熬过后,他的祖母去世,还未出生的孩子夭折,心爱的妻子病危。
一道接着一道致命的坎一起压到了他的头上。
他连看见赛雅哭都觉得手足无措,岑朝看见倪清漾被折磨的不人不鬼的时候那颗心又是如何。
大概是肝肠寸断彻夜难眠。
现在的岑朝处于无限的痛苦中,周柏林见到他就看见他瘦了不少,那些精神气也没了,满眼的疲惫和沧桑。
他以前认识的岑朝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虽不是张狂桀骜的性格但也是遇事绝对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什么事都不怕,什么事都不信,他信自己。
但现在不是,他绝望到信天、信地、信生命。
在倪清漾面前,他看起来乐观没心没肺,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是眉头紧皱唉声叹气,周柏林知道他是压力太大了,心中有太多的苦不能说出口,因为他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他不能垮。
那天晚上他来医院,看见他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抽烟。
才知道生活最是磨砺人心。
男人疲惫的垂着头,宽阔的脊背有些弯曲,他的手腕搭在膝盖上,烟头冒着红色的火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抽了口烟,岑朝吐了口烟圈,再一瞥,便看到了周柏林站在那里。
廊道内空无一人,只有他孤零零的坐在那里。
周柏林跟他说:“我给你看一晚上,你去休息休息。”
岑朝还跟他扯笑,勾了勾唇,“我能让你照顾我媳妇?”
周柏林看到他眼底细密的红血丝,“再这么熬下去你自己就垮了,你怎么照顾人家。”
他摇了摇头,只是淡淡的说道:“睡不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垂下眼,“挺久了,我去给外婆处理丧事那两天就开始失眠,回来以后几乎没睡过成宿的觉。”
“周柏林,”他嗓音沙哑,呼吸隐隐发颤,“我其实真的不敢睡。”
他往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怕自己醒来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男人眸色渐红,眼眶溢上了一层雾气。
因为害怕,每一个夜晚都不敢入睡。
周柏林不忍看他,低下眼,他在兜里摸出烟,抽了一根,他擦动打火机的齿轮,咔嚓一声点燃嘴里的烟,火光燃起,他吸了一口,冒出白色的烟雾,时间,沉寂了很久。
忽地,周柏林开口。
“阿朝。”
“嗯?”
他说:“会好的。”
周柏林现在再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还是心头一痛,才知人在疾病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
小年这天,所有的人都在为新的一年做准备,买春联,扫房子,热闹的气息蔓延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彼时,倪清漾经历着第二次化疗。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曾有丝毫起色,第二次化疗的时候,她整个人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医生为她注射着药品,女孩痛苦的闭上双眼。
倪清漾身体的疼痛的好似身体被车碾碎,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这口气始终没有咽下去,痛苦的支撑她活着,直到岑朝出现在她面前,大概是老天爷想让她再见他一面吧,见完就真的该离开了。
她病重这段时间以来,岑朝的头发也一直掉,他索性全都剃了,剃成高中宁死不剃的板寸,男人眼中红血丝遍布,眼底黛青一片,下巴冒出青黑色的胡茬,人也瘦削了一大圈。
倪清漾哭了,可她疼的发不出声音,只能掉眼泪。
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对生命有如此的渴望,她第一次这么害怕死亡,她如果没有遇见岑朝,一个人面对疾病时,也不会有所顾忌,可她偏偏爱上了岑朝。
她如果死了,她的岑朝该怎么办啊。
他一定会哭的。
倪清漾艰难的张了张唇,努力的想要再叫一声他的名字,可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默无声的眼泪。
岑朝坐在她身侧,红肿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濒临垂危的女孩,短短几秒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下,滴在她的脸颊。
岑朝狠狠抽了口气,眼泪接连砸下,“阿漾……”
看见他哭,倪清漾的心更痛了,她不想看见岑朝因为自己这样难过。
她好想抱一抱他,好想亲一亲他。
可她没有力气。
“别……哭了。”倪清漾用尽了全身所剩的力气拼凑出一句虚弱的话语。
她有好多好多想要说的话。
岑朝,你要好好生活。
岑朝,你要积极的走下去。
岑朝,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
徐徇知接连几日都是在办公室里研究,他不肯相信以自己的医术治不好倪清漾,也不肯相信老天会这样收走一个女孩的命。
可当岑朝问他还能有多长时间的时候,他回答不上来。
以现在的状况来看,死亡是早晚的事。
这天晚上,hata来到医院,强制性的让岑朝休息一晚。
她在倪清漾的床前照顾。
看到女孩病瘦的身体,hata不禁涌上眼泪,她轻轻的碰了碰女孩的脸,眼泪啪的落下。
倪清漾醒了。
看清眼前的女人,虚弱的呢喃了一声:“妈妈……”
她抹干眼泪,在她身旁坐下,“嗯,是妈妈。”
“妈妈,你怎么哭了?”
“看到我们阿漾这么瘦,我心疼。”
她嗓子哑的像是被刀割断声带一般,“没关系,等我好了以后……
“还会把肉长回来的。”
她点点头,“等阿漾好了,妈妈给你做好多你爱吃的,随便挑。”
女孩费力的上下点着头。
hata忍不住哭泣,倪清漾也没有力气坐起来安慰她。
窗外万家灯火,喜悦的气息肆无忌惮的蔓延着。
她张了张唇,“妈……”
“我跟你讲个秘密。”
hata俯下身子去,听女孩讲话。
“我以前许过一个愿望,”她身体上的痛致使她说话困难,一句话要喘很长时间,女孩气息微弱,“要是岑朝能醒过来,我愿意用一切去换……”
“现在可能是要我来还愿吧。”
hata的眼泪霎时间崩塌,她低下眼看着倪清漾,泪水湮没了她的眼睛,“阿漾,对不起……”
“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我当初不应该那么对你,也不应该逼着你们分开,对不起……”
倪清漾摇了摇头,慢慢的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搭上她的掌心,“妈,是我想要分开的——”
“是我配不上他……”
hata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阿漾,你值得最好的,我很喜欢你,只不过那时候我的理智全都被负面情绪影响了,我很爱岑朝,所以我没办法接受岑朝受伤——”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鲠在喉,眼泪依旧止不住的下坠,她轻轻的摸了摸女孩的额头,“一定要好起来。”
“你要是真的就这么扔下他了,那个傻小子一定活不下去。”
她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好。”
都说信风水皆妄念所至,岑崇山认识一位算卦的老先生,像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人心中都有着贪欲,求仙拜佛的事常有,尤其他们这一辈人,格外相信,但是hata思想与他不同,自从hata来了以后,岑崇山再没明这明着面去算过,就算是有也是偷偷的。
岑朝小的时候,hata和他就遇见过一位白胡子的老头,那老人就说岑朝天生流眼泪的命,言外之意就是命苦,那一次,hata更加不想相信这些东西。
若是看现在,那老人还真说准了。
岑朝是流眼泪的命。
人命垂危走头无路的时候,神明便是最后一颗稻草。
岑崇山和hata拜访了这位老先生。
老人满鬓斑白,是位盲人,在知道岑朝和倪清漾的生辰八字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
许久,老人慢慢道来。
“你们这孩子任何事都很顺利,生活上不会遭罪。”
“但是婚姻不好。”
“命算好也不算,不算好却又挺好。”
“他跟这个女孩过不到头。”
一句话直截了当。
过不到头。
也就是不能相伴一生。
hata声音发颤,“过不到头是什么意思?”
“女孩剩下的时间就看她自己造化了,就算是好了,也没有几年时间。”
老人摸了摸胡子,提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下字。
他眼睛是紧闭的,hata一度不相信他可以写出字,直到那张黄纸到她手中。
窗外寒风凛冽,干枯的树叶刮落了一地。
“如若来生相见,方可白头偕老。”
意为此生注定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