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倪清漾回宿舍后还是给祖母打了电话,她向老人说明了情况,果不其然,她对倪德生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倪德生白天很少在家,在家也就是喝酒,这么多年在县城里找的工作没有一个是时间长的,导致外人根本不敢用他,倪迎君以前帮他买过一个大车本,那时候考驾照并不严格,花些钱打通人脉就能弄一个车本。
倪德生开始给城里送货,好景也不长,倪德生仍旧改不了喝酒的毛病,没过多久就不干了。
在村子里四处游荡,东家走,西家逛,赊账喝酒。
在和徐晓枝离婚之前,他尽管畜生但还算有点人样,近些年来,喝酒喝的完全不像人,他的内脏已经严重损坏,可即使这样,倪德生仍旧好好活着。
冬天喝醉酒还能活着进家门,酒醉被人揍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倪清漾多么想他就死在外面,多想他喝醉了在冬天的马路上睡着被活活冻死。
可他总有人庇佑。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无道理。
倪清漾听见了老人在那边哭泣的声音,只能安慰道:“奶奶,我没事。”
“漾啊,又给你惹麻烦了。”
倪清漾沉默了半晌,她说:“奶奶,下年我们搬来临德住吧,哪怕租一个小一点的房子也可以,我还可以陪着您。”
老人那边一阵沉默,倪清漾听见她支支吾吾的回答如同被浇了一大盆冰水,从头凉个彻底。
“那他一个人在这边怎么办啊,他是我儿子,总不能一点都不管他……”
倪清漾心头一阵苦涩。
又是这样,血浓于水的亲情。
尽管他恶,那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倘若苏知春对倪清漾不好,她或许还能找到理由去恨她一番,恨她为什么不能坚定的站在自己这边,可苏知春偏偏又对她很好,让她没有资格去去恨。
可这种带她入天堂的好又总能在她满心欢喜时将她拉下地狱。
或许是她不懂天下母亲的良苦用心。
在那个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年代,苏知春不知道自己诞下的是一个生来就坏的孩子,只知道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血肉,尽管生活贫苦,也要将孩子抚养长大,后来这个孩子本性暴露,从小的时候虐待猫狗到偷鸡杀畜,稍有不顺心便动手砸东西,到长大成人打妻骂娘虐待儿女,她都以为是自己教育出了问题,一切来的毫无征兆,没有任何准备。
可苏知春怎么能够知道他是生来就坏,只是认为自己上辈子造了孽用了这么多年养育出来一个牲畜。
他该死,可她是生母,她舍得吗?
根本不舍得。
倪清漾早该知道,苏知春舍不下倪德生。
尽管嘴上骂着,可终究是放不下。
亲情就是这样矛盾,有时可悲有时可笑。
倪清漾嗯了一声,心情有些低落,她说:“奶奶,您早点睡,我们也要睡了。”
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和祖母说很多话,草草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交给余悦,她说:“等一下老师来你帮我上交一下,我想先睡了。”
余悦接过说了句好。
倪清漾找了颗药吃上,上床缩进被子里。
倪德生这件事闹的全校皆知,凡是认出倪清漾的学生总是拿目光扫视着她,女孩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不去在意,她想着这些事情过不了多久就会下去,在众人的目光下,她走出宿舍楼,一步一步的走回班级。
班里的人先是看了她一眼,接着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提,也没有人过多的审视她。
他们像是早就被人教育过了一样。
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班长,菲姐说让你组织一下室内值日,家长第二节课就到了。”一男生喊道。
倪清漾接受任务,点了点头。
高二家长入校以后,学校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
这一次是岑朝的母亲hata。
肖菲组织他们下楼去门口找自己的父母,并带领家长进入教学楼。
倪清漾知道没人来给自己开家长会,但也陪着岑朝下去找hata。
校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所有的学生都蹦着高的探头找自己的家长,岑朝却淡定地站在旁边的树下,好整以暇地盯着门口,时不时地捏捏倪清漾的耳朵。
小姑娘忽然惊呼一声:“我看见hata姐姐了!”
岑朝抬起眼,了望过去。
女人穿的还算低调。
倪清漾简直被hata的美震惊住了,眼冒星光,她说:“hata姐姐真的好美,好白啊,像明星一样。”
hata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下身是一条oversize的黑色运动裤,小腰极窄,胸型挺翘,露在外面的胳膊和颈子白的发光。
女人挎着路易威登的pEtItE mALLE鳄鱼皮迷你小箱包,茂密的法式的凌乱大卷长到腰间,白金发色尤为耀眼。
头发是hata昨天染的,岑朝也觉得挺好看的。
虽然有点显眼。
她像油画里走出的美人,长长的卷发,雪白的皮肤,深邃明艳的五官。
她的身姿在人群里格外高挑,但到了岑朝旁边,还是小鸟依人的。
hata摸了摸倪清漾的脸,“瘦了。”
“你看,我妈也说你瘦了。”岑朝一脸得意,脸上写着看你还和我犟不犟的几个大字。
倪清漾含蓄一笑,“过两天就胖了。”
“喜欢吃什么就跟岑朝说,让他给你买。”hata说。
女孩礼貌的答应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盯着hata看,忍不住夸赞道:“姐姐,你好美。”
hata红唇扬起,亲昵的摸了摸她的脸,“谢谢宝贝夸奖。”
“那我们上去?”倪清漾问道。
hata点点头,“可以,走吧。”
刚要转身,她被岑朝在身后拽住,倪清漾疑惑的看向他,岑朝说道:“你先上去,在四楼。”
“我们再等一会儿。”
hata心领神会的笑了,“行,我不和你们在一起。”
岑朝本意是想陪倪清漾等一等倪迎君,却没想到hata会错了意。
hata走后,倪清漾问道:“我们也上去吧。”
“没有人来给我开家长会。”
倪清漾知道他想陪自己等一会,但是她身后是真的没有人。
没爸也没妈。
姑姑在坞城,奶奶腿脚又不好,谁又会来。
眼看着大批家长涌入,都没能看见倪清漾的熟人,岑朝也有些慌张,他明明打了电话的,怎么会没有来。
倪清漾拉着他上楼。
家长往班级进,学生被留在走廊。
倪清漾窗户靠着,视线放在窗外碧蓝的天空。
耳边是孩子与父母的嬉闹声,
只有她
格格不入的站在一边。
没人会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只有岑朝,看出了她的低落。
少年大步走到她身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揉了揉,他唇角扬起,扯开话题,“今天咱妈都说你瘦了,你以后必须得跟我好好吃饭。”
倪清漾噗嗤笑了一声。
咱妈。
他还怪有心机。
他没问她怎么了。
他都知道。
他太了解这个姑娘的性格了,知道她的敏感,知道什么事情会伤到他,所以他不会多说,只会哄她开心。
倪清漾眼眶红红一圈,她盯着岑朝的脸看了一会,眼里蒸腾上一圈雾气。
岑朝心脏阵痛,指尖僵硬。
他果然在看见她哭的时候才会笨拙到不知所措。
良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薄唇慢慢张开,声音低哑。
“来,抱抱。”
她却笑着摇了摇头,她对岑朝说:“我不想哭。”
“所以不要你抱了。”
被他一抱,她的情绪才会控制不住。
忽然间,倪清漾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女人声音有些急促,“阿漾!”
女孩僵硬的回过头去,看到站在楼梯口处的倪迎君。
她顿时觉得手足无措,从惊讶,出神,到喜悦,激动,短短的几十秒,女孩满腔的情绪乱作一团,她几乎是跑着过去的,声音雀跃,“姑姑!”
“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你们老师发的信息了呀,只不过路上有些堵车,来的晚了。”
“我没想到你能有时间过来。”
“抽个空的事。”
岑朝站在后方看着两人,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女人身上,黑色长发半扎,额前有刘海,单眼皮小眼睛,薄唇,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黑色半袖,深蓝色的牛仔半裙,裙摆盖到小腿,她长得算不上精致漂亮,但很大气耐看。
细看两人是有些相似的地方。
倪清漾的虽然也是单眼皮,但是眼睛要比倪迎君大一些。
原来这就是倪清漾的姑姑。
在昨晚,岑朝在班级群里找到倪迎君的联系方式,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他问可不可以来给倪清漾开家长会。
倪迎君爽快的答应了。
今天她没及时到,岑朝是有些慌的,看到倪清漾孤单的站在旁边要哭的时候他更是心疼,直到倪迎君赶来的那一瞬,岑朝那颗悬挂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小姑娘欢呼雀跃的模样深入人心。
她把姑姑送进班级,然后站去了岑朝的旁边。
“我真的没有想到姑姑会来。”
岑朝笑了笑,没再说话。
“菲姐说我们可以下楼活动,注意安全。”人群中爆发出这句话,命令一下达,学生们欢呼雀跃的跑下楼。
岑朝从后门口处把她的水壶拿上,牵着倪清漾的手下楼。
赛雅拿着羽毛球拍跑下来,拉着倪清漾在楼下打球。
岑少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旁观者。
他脖子上挂着倪清漾的儿童保温壶,正襟危坐的坐在台阶上看她打羽毛球,板板正正的坐姿就像刚上一年级的小朋友一样,一旁的周柏林坐不住站了起来,吐槽道:“能不能玩会去?”
岑朝说:“不去。”
“啧。”周柏林气的无语,“你对象就在这打个羽毛球,至于一直坐这看着吗?”
“少管。”岑朝回复的干脆利落。
周柏林一手掐上他的脖子,“岑朝,老子真的想掐死你。”
岑朝拍了拍他胳膊,“别挡我媳妇儿。”
周柏林气的发炸,手下用劲将他猛地一推,岑朝眼疾手快的撑住台阶才没被推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扯的凌乱的衣服,拍了拍手上的土,他勾着唇笑,“周柏林,你呢要么就坐下陪我一起呆着,要么就赶紧滚开。”
“滚滚滚,死恋爱脑。”周柏林嘟囔着走开了,岑朝耳根子才清净下来。
像他这种理智型选手,绝对不会将青春的种子插错秧的,篮球游戏哪有恋爱香。
赛雅也一直调侃倪清漾:“妮妮,你到底给岑朝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变的这么黏人。”
“我前几天还跟你说过有一种男朋友类型叫忠犬型男友,这不就在身边吗?妮妮,你就是驯犬大师啊。”
倪清漾经不住这些调侃,连忙发球,扯开话题。
岑朝一直坐到两个女孩打完,周柏林从球场回来后同赛雅拿着球拍先一步上楼,倪清漾站在原地等岑朝过来。
大少爷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一米九几的大男生,胸前挂着一个粉色的helloKitty的保温杯,实在是显的有些滑稽,倪清漾也忍不住笑了。
而且笑到停不下来,岑朝揽过她的肩膀,“笑什么呢?”
“岑朝,你挂着这个杯子太幼稚了。”
他没管女孩的嘲弄,把水杯套头摘下,按下开关,杯盖弹开,几滴水喷到他手背上,他真是搞不懂女孩用的这种吸管水杯,不只是倪清漾,赛雅也用的这种吸管水杯。
喝着不但累而且也不爽。
他递她手里,小姑娘咬上吸管,开始咕嘟咕嘟喝水。
岑朝也没闲着,伸手在校服口袋里抽出纸巾,岑朝细心地擦着她脸上的汗,刘海被汗浸湿,打绺垂着,他擦干净又把她给自己的小梳子在口袋里拿出来,把她头发梳顺。
从头到尾,倪清漾就跟小孩似的只负责抱着大水杯喝水。
岑朝低头看了一眼,看她不断气似的一直喝,“你慢点。”
倪清漾松嘴,“我好渴,而且今天的水不一样,我加了秘制的浓缩汁来调味道的。”
“嗯?”
倪清漾把水杯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岑朝半信半疑地咬上吸管,吸了一口,倪清漾大笑。
温的。
没味。
纯水。
她又耍他。
岑朝看她开怀大笑的模样很是无奈,气的板脸,结果一秒破防,跟着她一起笑,但出于维持自己的傲娇,装起严肃,伸手摁她的脑门,“你比我还幼稚。”
“不知道是谁,这么大了还用儿童水杯。”某人阴阳怪气道。
倪清漾一下子不乐意了,“我不是个孩子吗?”
倪清漾故作矫情的叹了口气,踮起脚揪了揪他的头发,又撒开手落回原地,她双手抱在胸前,故意将声音扬了起来,“就知道你会厌恶我的。”
“唉——”倪清漾做作的叹了口长气,还偷着看了眼他的反应。
结果这狗居然在笑。
“香香,你就是不喜欢我了。”
岑朝垂眼看着她,眼底荡漾起一片宠溺,少年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欠欠地回道:“是不喜欢了。”
“什么?!”
岑朝说了一句俄语,低沉的嗓音从喉咙间溢出。
“Пoтomyчтorлю6лютe6r.”
“什么?”倪清漾听不懂,很懵。
岑朝却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骗你呢。”
倪清漾一下子炸毛了,这么多人!
她看到过路的人看了她一眼。
倪清漾气的在她脸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个巴掌,似乎是不满他的嘴贫和行为,岑朝笑着承受,没皮没脸的握着她的手背亲了亲。
“你又在学校——”
倪清漾也不说了。
拿他没办法,说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刚到楼上,家长们陆陆续续的往外走,hata在楼道内靠着墙站,低头回复着手机上的信息,过往的学生忍不住看向她。
听取哇声一片。
倪清漾跑去和姑姑说话,岑朝走到hata的身边。
“结束了?”岑朝问道。
hata听到声音,抬起手把手机关掉,“嗯,结束了。”
“都说什么了?”
“分析你们的学习情况,还有班级存在的问题,学生早恋和男生抽烟的这些事。”
“她说有的学生早恋的事情她都知道,成绩也很好,但可能因为成绩靠前心态有点飘,行为上有些肆无忌惮,希望我们能进行管教。”女人语速不疾不徐,但字字都在加重,略显刻意。
岑朝:“……”
报他身份证得了。
“朝朝,我怎么觉得这话就是在说我呢。”
岑朝勾了勾唇,“没提名就不是你。”
hata:“……”
她可丢不起人,真要是被点名,她直接从地缝钻进去。
“你自己注意点,真有问题那天,你脸皮厚不怕丢人,小姑娘可跟你折腾不起。”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hata不再说话。
“一起回家吗?”hata问。
岑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hata秒懂,她弯了弯唇,“行,那你在这吃完再回去。”
下午两点。
高二文科二班有一位女生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她假期时去过高风险地区,核酸第一次是阴性,学校看了报告后让她进了学校,可今天就开始发了高烧,被送到隔离室做核酸检测是阳性。
此消息一传出,学校内部顿时兵荒马乱。
临德这边一直都属于低风险地区,人们防范意识比较低,总觉得离病毒很远,做核酸也就是敷衍了事。
学校要求过戴口罩,也没什么人听。
所以导致一人确诊,周围人一起遭殃。
不到一小时,相继有学生开始嗓子疼发烧。
走读生在第三节课时被遣返家中,住宿生留校。
岑朝走的时候一万个不放心,下楼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他看着倪清漾,特别不舍,“那我走了?”
“真走了?”
倪清漾哭笑不得,她戳了戳岑朝的额头,“又不是见不到了。”
“你在家做好防护措施。”
“我在家没事,主要是学校人多,你一定要做好防护。”
“好。”倪清漾答应他,“我一定照顾好自己。”
病毒大幅度肆虐,学校的住宿生被隔离在宿舍,人均戴上口罩,又回到了初三那年的生活,戴着密不透风的口罩,闻着刺鼻至极的消毒液味道。
一旦有了疫情,人的鲜活气就少了一大半。
人人都是恐慌的状态。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都没有蔓延到临德,他们以为会逃过这一劫,可时序轮回转动,该来的总是会来。